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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阿春

  “請問,什么叫活著?”

  “萬物有靈,生死莫測。能睜開眼,能說話,就是活著。”

  “像我這樣的也叫做活著嗎?”

  “當然。”

  聲音頓了頓,懶散道:“你本該死了的,如果沒有我的血,你早就死了。”

  很久之前的玉門大漠,黃沙漫天,龍卷中央,一株搖搖欲墜的短穗柳,沙塵鞭打柳條,荊枝破碎,根莖向著地底蔓延。

  席地掠行的沙粒,蒙上一層淡淡的猩紅顏色。

  地底的根莖交錯縱橫。

  一直向下蔓延。

  地底的盡頭,像是瓜熟蒂落,短穗柳的根莖盤旋纏臥,形成了一個猩紅的繭。

  這是她擁有靈智的第三天。

  混沌之中,她記起了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在這片大漠上扎根,因為環境太過惡劣的緣故,此地方圓十里的生靈盡數夭折。

  唯獨她活了下來。

  她緩慢睜開“雙眼”,感應著那道聲音對自己所說的“活著”,她看見了猩紅的光火,在眼簾的余光里搖曳;看見了漆黑的長夜,在世界的盡頭交疊;看見了黑暗當中的輪廓,狹長的瞳孔,并不凌厲的眼神,還有后續的柔順語氣她意識到,那就是回答自己問題的“人”。

  “你‘啟靈’了。”

  那道聲音聽起來并不糙耳,與外面永不停歇的風沙聲音不同,這道聲音聽起來像是溫柔的風,吹拂在自己的面頰上。

  整個身子都暖暖的。

  “一株短穗柳,能夠在玉門活下來不得不說,你很幸運,得到了我的鮮血澆灌。”那聲音緩緩開口,道:“如果有機會,你可以出去走走,如果不出意外,外面埋在大漠黃沙下的生靈,它們的骸骨本該風化,但如今卻像是大雪冰層下的完整活物,永遠鎖死在大漠地底,不斷下墜。”

  “除你以外,未有啟靈者,全都死在了平妖司的陣殺之下。”那聲音帶著一絲嘲諷,道:“它們或許還有靈,但永遠停在了上個冬天。只有你阿春,活到了春天。”

  “阿春?”

  她惘然伸出“雙手”,枯槁的柳枝交錯化形,掌心還帶著三分龜裂,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就像是記憶當中聽過的“人類”女子,這道聲音聽起來很是曼妙。

  “阿春是你的名字,我覺得很好聽。春天是萬物復蘇的季節,也是你出生的季節。”那聲音帶著三分得意,道:“你會在這里渡過第一個春天,也會渡過第二個,第三個直到你成為一位完整啟靈的妖,或許你有機會離開這里。”

  女子捕捉著腦海里的字詞。

阿春,名字,萬物復蘇  萌生靈智之后,尚未啟靈的記憶在腦海里滾動,她的腦海逐漸變得清澈,不再懵懂。

  阿春,這就是自己的名字嗎?

  象征著萬物復蘇的話這個名字,聽起來很不錯呢。

  她抬起頭來,終于看清了自己眼前的“東西”,是什么樣的“東西”。

  那是一頭龐大而又魁梧的妖。

  是狐妖。

  但是,他的身上沒有皮。

  九條毛絨絨的大尾,搭建了一個完美的囚牢,將紅繭和狐身護在一起。

  還沒有等到時機破繭而出的化形小妖阿春,像是一顆長生果,就結在紅繭上,她已經生出了雙手和雙腳,看上去與尋常的人類女子并無兩樣但是她有一條尾巴。

  那條尾巴連在紅繭里。

  她的神智逐漸從混沌當中蘇醒,像是一顆真正萌芽的種子,扎根到地底開始生長。

  這個過程,叫做“啟靈”。

  開啟了初時的靈智,便等同于開始了漫長的修行,智慧是歲月賜給妖族的禮物,妖族的“啟靈”需要很長的過程,他們化形之后,會變得越來越聰明。

  阿春大部分時間處在沉睡,偶爾會跟那道溫和的聲音說上幾句。

  那只被大狐的名字叫做“伽羅”。

  伽羅告訴自己,“啟靈”需要很久的時間,當她不再覺得困乏,不再覺得渾噩,那就是完成了啟靈。

  這一次阿春醒來之時,腦海里不再有半絲的懶怠。

  一片清明。

  她看著“花枝招展”,蓬松柔軟,將四周遮掩嚴嚴實實的大尾。

  大尾的末梢,像是穹頂點了天燈,散發著淡淡的火光。

  那便是自己睜開眼所看到的猩紅火光。

  她記得伽羅跟自己說的。

  那猩紅火光,乃是狐火是天狐修為境界的象征。

  每生出一條大尾,就意味著境界拔高一層。

  一共有九條大尾,再之后,就是點燃一朵尾梢的“狐火”,一朵一朵。

  九尾九火,是天狐所能修行到的最高境界。

  而伽羅有九條尾巴,五朵狐火。

  阿春伸出一只手,輕輕揉了揉熟睡中的“伽羅”頭顱。

  扁平狹長的狐貍頭顱,頸骨之后,就只剩下一具干枯的骨架除了九條大尾,其余的皮毛,全都被“人族”所扒掉。

  扒掉伽羅皮肉的,是一個叫做“平妖司”的組織,專門鏟平妖族,扒掉他的皮,是為了年復一年的加固陣法,直至把伽羅鎮死在玉門地底。

  阿春啟靈之后,仍然有許多的不懂。

  她只記得自己腦海里,還是一顆種子的時候,所“看到”的景象。

  長袍飛揚的人,在這片大地上耕種,自己啟靈之前,就在大漠里漂泊,隨風而起,隨風而停。

  短穗柳是人親手栽下的。

  地上飛奔的貓狗,獸靈,都是人類篆養的。

  人類是一切的主宰嗎?

  伽羅是狐貍,狐貍也是獸靈但伽羅與那些獸靈不同,阿春看到那九條大尾,即便伽羅從未對自己萌生惡意,但只需要一個對視,她便會覺得眉心如撕裂一般疼痛。

  她默默地想若是萬物有靈者皆為妖。

  那么伽羅一定是一頭很厲害的大妖。

  是了。

  他是九尾五火的天狐。

  可是天狐為什么就要被鎮壓在這里?

  這個問題,她想不明白,于是她決定問一問。

  “為什么平妖司要鎮妖?”

  一直都是闔目休息的伽羅,聽到了阿春時隔很久之后發出的疑惑聲音。

  他懶洋洋睜開雙眼,收斂了目中的壓迫。

  那雙猩紅的豎瞳里,帶著一絲鎏金般的璀璨,阿春看著這只豎瞳,像是看到了一輪熾烈的大日。

  并不灼燙。

  只覺得溫暖。

  伽羅重復了一遍阿春的問題。

  “為什么,平妖司,要鎮妖?”

  他輕聲道:“這是一個很難用幾句話就解釋清楚的問題我可以回答,但是需要耗費很長的時間。”

  他頓了頓,道:“你似乎完成了徹底的‘啟靈’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你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阿春低下頭來,看著自己不再干枯的手掌,白嫩如玉,晶瑩剔透,掌心流淌著淡淡的血液,像是冰層下的玫瑰。

  是伽羅的血不斷澆灌的原因嗎?

  阿春抿起嘴唇。

  她看著那顆瞇著狹長眼眸對自己微笑的狐貍頭顱,覺得血液流淌之間,帶上了一抹溫暖。

  她認真道:“我還有很多問題,還請一一指教。”

  伽羅笑著說道:“我如今失去了所有,現在唯有兩樣東西,其中一樣,就是漫長的時間。”

  玉門黃沙,地表有一株短穗柳。

  黃沙地底,有一枚紅繭。

  繭殼里生出了一位好看而又懵懂無知的女子。

  她汲取著黃沙地里的天狐血,背后的繭殼脫落,妖族漫長的壽命,對她而言,才剛剛開始她陪在那顆碩大的天狐頭顱旁。

  她提出了無數的問題。

  伽羅給出了所有的回答。

  這世上有兩座天下,妖族與人類,被倒懸天幕的海洋分割開來,勢不兩立。

  沒有原因。

  就像是冰與火不能共存。

  這就是伽羅被囚壓在大隋天下的玉門地底,并且被剝去皮肉的原因。

  阿春不知道皮肉盡失,只余骨骼,究竟是何等的痛苦。

  她只知道。

  自己的脊背在地表,經受風沙摧打,靈魂的痛苦,這已是一種非人的煎熬。

  她雖然體內流淌著伽羅的血,卻無法感同身受。

  阿春困惑問道:“我聽說,人有七情六欲,會覺得痛苦,快樂,憤怒,喜悅妖也會有嗎?”

  伽羅道:“會有的。”

  他看著阿春,“妖會覺得痛苦,會覺得憤怒。你看見我這副模樣,會覺得憎恨外面的人類嗎”

  狐貍怔住了。

  “啪嗒”一聲。

  水珠濺開,裊裊化散。

  阿春的面頰上,一側猶有滑落的淚痕。

  她一只手搭在伽羅的額首,目光停留在嶙峋的妖骨上。

  “當然有憎恨。”她輕輕道:“但比憎恨更多的,應該叫做悲傷?”

  那滴淚珠,落在自己的眉心。

  天狐自嘲笑了笑。

  一條毛絨絨的大尾,擦拭著阿春面頰上的淚痕。

  他聲音溫醇如酒。

  “不要憎恨。”

  “也不要悲傷。”

  “歲月漫長,憎恨和悲傷是最無用的東西。你能夠啟靈,體內流著我的血,以后要去人間走一趟替我看一看外面的太陽。”

  女子沒有回答。

  她輕輕擁抱著妖狐。

  九條大尾合攏。

  阿春在心底默念。

  “會出去的看一看外面的太陽。”

  “我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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