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城。
這座曾經象征著大楚鼎盛的都城,如今也是大楚榮耀最后的遮羞布,而遮住的不是知道害羞的人,遮住的是一群不知羞的人。
城內看起來依然繁華如初,各種達官貴人依然錦衣怒馬,女子們身上的衣服依然好像錦繡花團,男子們身上的佩劍依然可以指點江山。
東宮。
太子楊競坐在正堂門口的臺階上發呆,應該是在發呆,他低頭看著地面,那地面光禿禿的,又能有什么?
有幾只螞蟻在來來回回的經過,它們可能是在為了活命而奔波,就好像這江山內的百姓。
東宮內侍總管太監溫繡刀小跑著從外邊回來,到了楊競身前俯身一拜道:“殿下,督主大人求見。”
低著頭的楊競眼神里閃過一抹恨意,但他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只剩下了驚喜。
“亞父怎么來了?”
堂堂太子,說出亞父這兩個字的時候,竟然沒有絲毫的遲疑,甚至還頗有些激動。
緝事司督主太監劉崇信從外邊緩步進來,看到太子楊競之后連看快走幾步,俯身道:“殿下。”
楊競跑到劉崇信身前,雙手扶著劉崇信的胳膊說道:“亞父,你是想念我了,特意來看我的嗎?”
“哈哈哈哈......”
劉崇信大笑起來,然后用一種很得意但是偏偏又顯得有幾分真誠的語氣說道:“殿下,以后可不能再稱呼老奴這亞父之名了,老奴是陛下的老奴,也是殿下的老奴,這讓朝臣們聽了,會說殿下不好。”
楊競一甩手道:“我還怕他們了不成?一群酒囊飯袋的東西,那些人根本不足為慮。”
他問劉崇信道:“亞父,是有什么好消息?”
劉崇信點頭道:“往冀州去的欽差已經出發了,帶著陛下的旨意,陛下聽老奴說了冀州那邊的事,又知道都城外邊來了幾個小毛賊,于是就同意殿下的請奏,調武親王大軍回歸京州剿滅叛軍。”
楊競松了口氣,臉色有些害怕的說道:“那些叛軍多可怕,都已經到京州了,再不把武親王調回來的話,說不定他們就敢打都城,把武親王調回來后,把那些宵小之輩全都殺了,要誅九族!”
“是是是,殿下說的是,這等大罪,當然要誅九族。”
劉崇信有些為難的說道:“可是老奴當初不想把武親王召回來,武親王這個人,他不喜歡老奴,老奴也不喜歡他。”
“亞父,你讓他回來把叛軍剿滅,然后再讓他滾蛋不就是了。”
楊競拉著劉崇信的手說道:“亞父,你看我最近新想到一個好玩意,我帶你看看。”
劉崇信笑道:“殿下就是貪玩。”
楊競把劉崇信帶到空地,指了指自己畫好的那些格子,又指了指對面的瓦片說道:“暫時還沒有想到什么好名字,就叫踢瓦,我來給亞父演示一下。”
劉崇信笑呵呵的看著,看了幾次,楊競就拉著他一起玩,很快瓦片就被打碎,楊競顯然有些不開心,往左右看了看,沒有新瓦,于是一指房頂說道:“去幾個人,給我拆瓦下來!”
劉崇信連忙攔著說道:“殿下,這可使不得,若是讓朝臣們知道,也會說殿下不好。”
“我拆自己家的屋瓦,關他們什么事?這些人是不是有病?他們若是胡亂說話,我就讓人去拆了他們家里的屋瓦。”
楊競道:“快去,給我 多拆一下下來。”
劉崇信還是想勸太子殿下不能這樣做,但楊競只是不聽,誰勸都不行,他正玩在興頭上,讓他打住?怎么可能。
東宮的一群內侍和護衛連忙搬來梯子,爬到屋頂上給太子殿下上房揭瓦。
劉崇信勸不動,就只好陪著楊競一起玩,足足玩了半個多時辰,他說還有要緊事回宮里,楊競還不高興,說亞父都沒有陪他玩的盡興,劉崇信只好說明日再來,楊競這才放他走。
出了東宮之后,劉崇信卻沒有回宮城里去,而是直接去了宇文家。
大興城里無人不知宇文家的那片豪宅在什么地方,占地之廣,甚至比宮城都小不了多少,這樣的違制都沒人管,是因為陛下不管。
陛下都已經幾十年沒有上過朝了,一年到頭都不愿意見那些大人們,看一眼就煩,什么事都是劉崇信代傳,劉崇信不說,皇帝就不知道,劉崇信說了,皇帝也覺得懶得管,還不如自己多玩會。
劉崇信似乎對這里很熟悉,進門之后也不用人引領,直接到了宇文崇賀的書房外,他在門外敲了敲后說道:“宇文老狐貍,我來了。”
宇文崇賀已經六十幾歲,但是看起來卻不顯得那么老,或許是因為長期養尊處優,又或許是因為直到現在還保持著每日練功,所以顯得年輕。
“督主怎么到了。”
宇文崇賀連忙扶著劉崇信的胳膊進門:“督主來我家里做客,應該先派人知會一聲,你看我這什么都沒有準備,豈不是顯得怠慢了督主。”
劉崇信哈哈大笑道:“宇文老狐貍,我到你這來,還需要那么客氣嗎?”
他坐下來后說道:“我剛去了一趟東宮,陪殿下玩了會兒。”
宇文崇賀問道:“殿下......最近可好?已經有陣子沒有見過殿下了。”
劉崇信道:“好的很,這兩日又想出來個新花樣,居然讓人上房頂把瓦片揭下來踢著玩,你說咱們這位太子殿下,比咱們陛下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吧。”
宇文崇賀嘆道:“殿下年少時就有英名,七歲時與人辯論便少有一敗,怎么隨著年紀的增長,反而越來越像個孩子了?”
劉崇信道:“沒什么奇怪的,咱們陛下現在不還是那樣?”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后說道:“殿下他貪玩一些沒什么,如果一點兒都不貪玩的話......”
他看向宇文崇賀,宇文崇賀立刻就笑起來,像只老狐貍那樣的笑起來,他笑,劉崇信也跟著笑起來。
“對,殿下貪玩些沒什么。”
宇文崇賀道:“殿下貪玩些,國事上不懂的地方,不是還有督主你指點幫襯嗎?不是還有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輔佐嗎?”
劉崇信笑著說道:“就是這個理,前幾年的時候我看太子殿下事事都想管,心里還有些別扭,從去年開始,殿下是什么事都不想管了,我這心里還是有些別扭。”
他看向宇文崇賀說道:“殿下要是真的這么貪玩的話,我們這些做臣子做奴婢的,就應該讓殿下多玩幾年才對。”
宇文崇賀大笑道:“殿下有的玩,我們才有的玩。”
劉崇信跟著笑,過了一會兒后問宇文崇賀:“我來找你,是想問你一件事,武親王回來之后,你能不能控制住他?”
他突然間嚴肅起來,原本還笑著的宇文崇賀連忙收起笑容,微微俯身說道:“督主放心,咱們就直接不放武親王進都城,那不就好了嗎?他回 來是回來的事,回來進不來......”
剛剛板起臉的劉崇信又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指著宇文崇賀說道:“老狐貍,我就說你他媽的是個老狐貍,哈哈哈哈......就這么辦吧,武親王回京州剿滅叛軍,打完了就讓他繼續滾回冀州那邊去,我看羽親王也不是什么好鳥,讓他們兄弟去自相殘殺也不錯。”
宇文崇賀道:“督主思謀甚遠,佩服佩服。”
劉崇信道:“我昨天在宮里又見到幾個生面孔的宮女,問了問,說都是你派人獻給陛下的?”
宇文崇賀立刻站起來俯身說道:“這件事,我已經讓人稟明督主了啊,難道下邊人沒和督主說?”
劉崇信一擺手道:“下邊的人跟我說一聲?我指不定什么時候愿意見一見,以后這種事,還是你親自和我說一聲的好,免得又和這次似的,我把人都打死了,才知道你是安排進宮的,多不好。”
“是是是......”
宇文崇賀道:“確實是我的疏忽,督主放心,這種事絕對不會再有第二次。”
劉崇信那陰沉的模樣一瞬間就又沒了,比西蜀道那邊的絕技變臉還要快的多。
他笑呵呵的說道:“宇文大人要是想多為陛下效力,跟我說,我知道陛下喜歡什么樣的,也知道陛下不喜歡什么樣的,你來和我說,我幫你選。”
他起身:“我就不多打擾了。”
說完后大步往外走,宇文崇賀沒來得及穿好鞋子,赤著腳一路跟在劉崇信身后送他。
劉崇信當然注意到了,但是沒說,一直到出了宇文家的大門,劉崇信回頭看了看宇文崇賀才裝作很驚訝的說道:“哎呀,看看國公你這是折煞老奴了呦,怎么不穿鞋就出來了。”
他把自己的鞋子踢掉甩在地上:“快穿上,可別著涼了。”
宇文崇賀連忙俯身道謝,沒有去傳劉崇信的鞋,而是俯身把兩只鞋撿起來,再次道謝。
劉崇信哈哈大笑,上車,一擺手:“走吧,回宮。”
回到家里,宇文崇賀把手里那雙鞋隨手遞給手下管事:“去,刷洗干凈,然后裝進玉盒,擺放在我書桌上,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
“是!”
管事連忙把那雙鞋收起來,吩咐人去刷洗。
不多時,宇文崇賀的長子宇文持從外邊進來,臉色有些難看,他一擺手道:“都出去吧。”
屋子里的下人隨即全都退了出去。
宇文持看向宇文崇賀道:“父親,還要忍那閹賊到什么時候?”
“最多半年。”
宇文崇賀指了指茶壺,宇文持連忙過去給他父親換了一壺新茶,然后給父親倒了一杯。
宇文崇賀道:“時間差不多了,我讓人吩咐了下去,城外的叛軍往都城這邊靠一靠,老狐貍劉崇信也會怕,所以已經往冀州傳旨調武親王回來。”
他看向宇文持道:“也就半年吧。”
宇文持問:“武親王若不回來呢?”
宇文崇賀道:“他不回來,難道不怕大楚就沒了嗎?北疆的事,再大,大不過京州的事。”
他往后靠了靠,瞇著眼睛說道:“你可以去想想劉崇信有多少條罪名了,到時候誰先拿出來,太子殿下就會更容易記住誰。”
宇文崇賀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子,一下一下,那樣子像是在敲打著天下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