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尚云很年輕,哪怕如此亂世,他其實最不怕的也是他沒有時間。
武親王楊跡句最怕的,恰恰是宇文尚云最不怕的。
哪怕他沒辦法讓宇文家化家為國,以他的能力,帶著宇文家的年輕人成為一方霸主,也絕不是什么問題。
將來誰做了皇帝,最不濟,還不是一樣要給他封疆大吏。
可他不該來冀州,他去哪兒都行。
以他的能力,在哪兒都不會有什么問題,哪怕是在揚州面對江南大寇李兄虎。
可是吐血三次的宇文尚云,再醒過來的時候,第一次有了一種對時間的恐懼。
如此年輕,卻突然開始害怕他時日無多。
“不要傳揚出去。”
宇文尚云醒過來后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他一把拉住身邊宇文典的手說道:“絕不可將城中已經沒有多少糧食的事說出去,不能讓將士們知道。”
“是,放心吧大將軍。”
宇文典連忙應了一聲,可是他的眼睛里也都是恐慌。
他也是第一次,在宇文尚云的臉上看到了無力,甚至是一絲絲絕望。
寧軍兜兜轉轉,看似接連被宇文尚云識破了幾次計劃,已經對楚軍毫無威脅。
可實際上,一切都在寧軍的控制之下。
一切都看起來是那么的水到渠成,那么的順理成章。
唐匹敵狼狽退回安陽城,楚軍過江,唐匹敵狼狽逃出安陽城,楚軍進城。
現在,澹臺壓境率領的五萬寧軍根本就沒有去青州,而是截斷了楚軍回豫州的路。
在這座已經沒有多少糧食的雄城之中,再堅固的城池又有多大意義?
能堅守多久?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就算能堅守三個月,寧軍只需看著就行了。
如不出意外,寧軍從各地調來的隊伍,最近一兩日就會到達安陽,不然的話江南岸的寧軍不會暴露。
趁著還有一些糧食往北猛攻唐匹敵部?
攻打到哪里去呢?攻打到冀州城下嗎?
他們還是沒有糧食,會被寧軍拖死在冀州的大地上。
掉頭突圍過江?
江南岸的寧軍,虎視眈眈,嚴陣以待。
原來他想的沒錯,寧軍確實是要半渡而擊,只不過,不是他來的時候。
那五萬善戰的寧軍有多可怕,宇文尚云是親眼看到過的。
他在冀州數月之久,難道還不知道寧軍戰力如何?
此時此刻的宇文尚云,反而倒是希望自己不知道。
他希望自己沒有去過冀州,沒有見識過寧軍的訓練,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發生。
然而時間不能倒流,后悔也沒有藥可醫治。
“大將軍,現在怎么辦?”
性子直接的宇文英雄問了一句,眾將都不知道該問不該問,他不想那么多,他只想知道此時大將軍有何破敵良策。
在他心中,比他小兩歲的宇文尚云就是無敵的存在,沒有人可以輕易擊敗他的大將軍。
“現在......”
宇文尚云抬起頭看了宇文英雄一眼,卻一時之間不能回答出什么。
“大將軍你只管說!我率軍先打第一戰!”
宇文英雄卻沒有看出來宇文尚云表情中的淡淡絕望,他以為這只是又一場不太好打的仗而已。
在揚州,他們面對擁兵八十萬,背后還有猶如流蝗一般百萬民眾的大寇李兄虎,那一仗又好打了?
可是哪一仗,宇文尚云沒有打贏?
“你們都出去吧,讓我自己一個人好好想想。”
宇文尚云緩緩吐出一口氣:“切記,糧草的事絕不可外泄,不管是誰,泄露出去,定斬不赦。”
“是!”
所有人俯身應了一聲。
宇文尚云無力的擺了擺手,好像連這擺手的力氣都不足了。
與此同時,安陽城城北,大概三十里左右的地方。
寧軍調集的冀州留守兵馬,從冀州各地抽調過來的駐軍,總計三萬六千余人,已經在此地集結完畢。
算計好了時間,江南江北,兩支隊伍對安陽城形成了包夾。
但這種事想想看,普通百姓大概也有些難以理解。
南岸寧軍五萬余人,北岸寧軍三萬六千,加起來的兵力也不如楚軍多。
卻形成了包夾,這似乎也是兵家大忌。
然而有些時候其實又不講道理,比如強大的人。
聽羅境把這十來天他都做了些什么說完,李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他看向羅境笑道:“這是余九齡的事兒,卻被你給干了。”
余九齡在旁邊笑道:“羅將軍干的比我好,我萬萬是做不出在敵軍數千人面前泡澡的,要臉。”
羅境朝著余九齡屁股上給一腳,余九齡噌的一聲就跳到遠處去了。
“這一口吃下去,能飽一陣子。”
唐匹敵看著南邊安陽城的方向,微笑著說道:“十萬楚軍,不要人的話,十萬裝備,也是很美的一件事。”
“人還是要的。”
李叱笑道:“十萬楚軍精銳,能留下一半的話,那才是真的美。”
說完后他又搖了搖頭:“可是大楚朝廷雖然糜爛,但真正的府兵戰力卻依然強悍,大楚府兵,投降的可能太小。”
唐匹敵道:“宇文尚云是心高氣傲之人,若要他投降,更加沒有可能,看得出來,宇文尚云有傲骨,這樣的人帶出來的隊伍,亦有傲骨。”
李叱故意問道:“那人是宇文尚云嗎?”
唐匹敵道:“十之七八。”
他看向李叱問道:“你贏了。”
李叱伸手。
唐匹敵摸出來一兩銀子放在李叱手里,李叱還舉起來看了看,檢驗了一下成色,然后收了起來。
羅境都懵了。
他看向唐匹敵問道:“你之前那般懊惱,說是這次輸給寧王了,我以為賭的有多大,一兩銀子?!”
唐匹敵道:“那又不是銀子的事。”
李叱把銀子收起來,美滋滋。
能贏唐匹敵一次,確實值得美滋滋。
羅境問李叱道:“你又如何猜到,那長孫無憂其實就是宇文尚云?”
“沒猜到,硬蒙的。”
李叱道:“他初來的時候我看他,那雙眼睛就騙不了人,打個比方,你讓武親王楊跡句那樣的人,假扮成一個商販,他能裝得像?”
羅境點頭:“我雖然恨那老匹夫,但不得不說,他身上的氣勢,常人學都學不到,而他這氣勢,自己藏都藏不住。”
李叱道:“宇文尚云也已有幾分氣勢,那不是一個長孫家旁枝末節的年輕人能有的。”
“但當時我蒙也不會去蒙他是宇文尚云,我以為是宇文尚云手下一得力戰將。”
“可是他三天寫完方略,三次就通過流云陣圖,那時我對老唐說,只能把此人留在我身邊了,畢竟那是比老唐也只稍遜一籌的人。”
李叱笑道:“我本來確實是想讓他跟著燕先生,但此人太危險,我怕會對燕先生不利,所以就留在我自己身邊了。”
羅境道:“那個時候,你就想到了將計就計?”
李叱道:“要算計一個那么優秀的人,并不容易,因為他同樣精于算計。”
李叱抬起頭看向天空,吐出一口氣后說道:“也只能是我,啊......不愧是我。”
唐匹敵扭頭看向別處,羅境輕嘆一聲。
李叱笑道:“為何還不見你們這些諂媚之人夸我?”
唐匹敵:“呵......”
羅境:“啐......”
李叱道:“余九齡,這些人連拍馬屁都不會,留著還有何用,把他們都拉下去閹了!”
余九齡嚇了一跳:“不會拍馬屁和那玩意兒有什么關系。”
羅境道:“應該把會拍馬屁的都閹了。”
余九齡道:“屬下現在就去召集刀斧手,把他們全都拉出去砍了頭。”
羅境道:“寧王說的不是閹了嗎?”
余九齡道:“意思一樣,砍頭而已。”
羅境想了想,然后呸了一聲。
“大將軍。”
李叱看向唐匹敵:“現在可以下令了,此時宇文尚云應該已經發現退路被斷,他也該是在謀劃出路了。”
唐匹敵道:“還不用急,咱們已經出了招,該輪到人家接招的時候。”
他笑了笑說道:“人家跑來冀州學了數月,總是會學到一些什么的。”
余九齡問:“他能學到什么?”
唐匹敵道:“諂媚之術。”
余九齡道:“他有跟我請教過什么嗎?”
唐匹敵道:“他若跟你請教過什么,我們何必如此費力的算計......”
余九齡想著,這話是夸我呢,還是夸我呢?
安陽城。
宇文尚云在屋子里躺不下去了,讓人給他披掛好甲胄,帶著親兵營到了城墻上。
此時此刻的他,不僅僅是因為不想躺著,也是不敢躺著,若讓士兵們知道他吐血三次,軍心必會受挫。
還沒有開戰,主帥已經吐血,這仗還怎么打?
站在高高的城墻上往北看,隱隱約約的,能看到寧軍到了。
就在他昏迷的時候,其實斥候已經回報消息,說是在城北發現寧軍主力蹤跡。
“李叱......”
宇文尚云低低的自言自語了一聲。
“為何我在江南的時候,就沒有人知道冀州出了這樣幾個人......”
他問,可是誰能回答。
江南那邊,不管是京州還是揚州,這樣的地方,多的是名門望族,多的是世家門閥。
這些達官貴人們,他們議論起來的都是江南的事,因為在他們眼中,冀州是荒蠻之地。
就如同在冀州人眼中,塞北是荒蠻之地一樣。
那樣的荒蠻之地,又能出什么了不起的人?
說起來,他們連李兄虎都看不起,哪怕李兄虎已經打下來整整兩州之地,且越州與揚州,皆為大楚富庶之地。
“大將軍。”
宇文典到了他身后,壓低聲音說道:“軍中已有流言,我處死了幾個傳閑話的士兵。”
宇文尚云點了點頭:“尤其是看守糧倉的那些士兵,更要交代清楚,不許胡亂說話。”
“已經交代過。”
宇文典不是宇文英雄,他沒有那么笨。
他壓低聲音問道:“若向南突圍過江,可有勝算?”
宇文尚云搖了搖頭:“沒有。”
“那......若向東呢?”
宇文典道:“就棄了這安陽城,順著南平江一路往東撤離......”
宇文尚云猛的看向他:“那豫州呢?”
他問:“一旦我們走了,不僅僅是丟安陽,豫州也會盡入李叱之手,他這個局,無解......”
停頓片刻后,他長嘆一聲:“不管你想著舍棄什么來換取什么,都會發現,你要舍棄的都是你難以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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