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朝宗面對了很多預料之外的事,而羅耿也面對了預料之外的事。
他以為最多最多,抵擋他的燕山營軍隊也就再堅持一個時辰而已。
他的重甲鐵騎已經展現出摧枯拉朽之勢,按照他以往的打法,接下來追殺敗兵,一鼓作氣殺透敵陣,大獲全勝近在咫尺。
可是他沒有想到燕山營之中居然還有人才。
綠眉軍隊伍中,六當家西籬子皺著眉看向前軍廝殺之處,羅耿的幽州鐵騎確實厲害,就算是用人命堆都擋不住。
“傳令......”
西籬子眼神里出現了一抹悲痛,這悲痛讓他猶豫了一下軍令該不該下。
“傳令!”
片刻后,西籬子又喊了一遍。
“中軍弓箭手向前,壓住前軍隊尾,不準他們撤回來。”
當他的軍令下達之后,身邊的人全都楞了一下。
燕山營綠眉軍歸根結底是一支綠林隊伍,和朝廷的官軍不同,他們更愿意把義氣放在最前邊,而不是理智。
“當家的!”
一名將軍臉色發白的勸道:“前軍還有至少上萬的兄弟們在,我們現在應該增兵支援啊當家的。”
西籬子深吸一口氣后,幾乎是咬著牙說話。
“難道你們沒有聽到?傳我的軍令,中軍弓箭手向前,壓住前軍隊尾不準他們回來!”
他說完之后,看向那些還想勸他的人,又喊了一聲:“違令者斬!”
傳令兵不敢違抗,開始飛奔傳令。
中軍的弓箭手整齊的往前壓,不少人已經開始哭,在前軍隊伍里有他們的朋友兄弟,甚至還有家人。
他們都很清楚,一旦他們放箭的話,那些兄弟朋友,那些家人,就被他們一把推進地獄里。
呼的一聲,箭雨還是飛了出去。
前軍正在往后撤,他們迫切的希望中后軍的兄弟們能盡快來馳援。
然而援兵沒來,箭來了。
前軍的后隊,不少燕山營士兵被自己人的羽箭射翻,他們倒地之后都不愿意相信箭是從自己背后來的。
有人茫然,有人憤怒,有人瘋狂。
“趁現在。”
西籬子看到前軍后撤的隊伍已經被壓在那,他大聲吩咐道:“中軍所有人,都在腳下挖坑,不管挖多深,挖多大,全都要挖,聽到號角聲后再停,聽號令后中軍后撤!”
不少傳令兵再次飛騎沖了出去,一邊縱馬一邊大聲傳達軍令。
燕山營的士兵們雖然不知道為何要這樣,還是很快把軍令執行下去。
每個人都開始用自己手里的兵器挖坑,用刀的用槍的,地面上沒多久就變得坑坑洼洼。
西籬子算計著時間,也觀察著前軍戰況,當他發現前軍已經擋不住了之后,立刻傳令:“中軍后撤,給后軍傳令,讓他們秩序進入冀州城,支援大當家。”
整個中軍開始往后移動,當大軍后撤,地面上的坑洼隨即清晰起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不計其數。
前軍至少兩萬余燕山營的士兵幾乎被屠戮殆盡,幽州重甲踏著沉重的蹄聲而來。
當重甲鐵騎到了燕山營中軍位置之后,為首的將軍立刻舉起來手,下令吹角。
隊伍隨即緩緩的停了下來,他們面前就是那數不清的大坑小坑。
指揮重甲鐵騎的將軍派人去報告羅耿,不多時,羅耿帶著親兵營就到了這里。
他從馬背上跳下來,看了看這滿地的坑洼,忽然間笑了起來。
“想不到,一支叛軍隊伍中竟然還有人才。”
他的重騎兵踏陣,靠的是整齊的隊列,戰馬上的具裝沖撞,馬蹄踐踏。
這無數的坑洼,重騎就沒辦法保證隊列,而且這支騎兵的負重太大了。
人馬皆披掛重甲,還有沖撞具裝,向前踏陣的時候非但要求陣列整齊,還要密集,幾乎是馬與馬貼身而行。
有了這些陷坑,他的重騎兵沒辦法提速,若摔倒的話就不是一匹兩匹的事。
“不過是拖延些時間罷了。”
羅耿重新上了戰馬,大聲吩咐道:“讓后軍青州降兵上來繼續往前壓,重騎向東進軍,咱們去幫幫豫州軍。”
號令一下,重騎隨即調整方向,開始往東邊對抗豫州軍的燕山營隊伍背后壓過去。
這一場大戰,從清晨到日暮。
天快黑的時候,一名渾身是血的傳令兵沖進城門,他在人群中極力尋找,許久之后才找到還在指揮進攻的虞朝宗。
“大當家!”
傳令兵氣喘吁吁的說道:“咱們留守東側的隊伍敗了......現在只有六當家親率的隊伍堵住了城門,還在廝殺。”
虞朝宗的眼睛驟然睜大:“怎么可能這么快!”
他說話的時候,嗓音都在發顫。
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之間就想到了李叱那三封信,心口里猛的一疼,一口血噴了出來。
西籬子拼盡全力的堅守了這三個時辰,可是虞朝宗依然沒能拿下冀州城。
這三個時辰的血戰,讓交戰的地方每一條街道都鋪滿了尸體,可是冀州軍拼死不退。
深夜。
虞朝宗醒了過來,頭痛欲裂,他抬起手揉了揉腦袋,忽然間想起來什么,猛的坐直了身子。
“城外戰局如何?”
他急切的問了一句。
八當家鄭恭如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大當家,六當家還在城門外死守,已經派人來過三次,請求大當家突圍。”
“突圍?”
虞朝宗咽了口吐沫,嗓子里燒著了似的那么疼。
“對!”
他掙扎著起身:“下令突圍!”
又一個時辰后,城門外,虞朝宗看了一眼遠處好像滿天星辰一樣的火把,他臉色白的嚇人。
似乎是已經突圍不出去了,之前猛沖了數次,都被擋了回來。
幽州軍和豫州軍已經形成合圍,西籬子率軍苦戰,死傷慘重。
沒有經歷過如此大戰的燕山營士兵們,已經有不少人崩潰,尤其是東邊的隊伍被人包夾之后,無數人選擇跪地投降。
無邊的恐懼之下,投降的人數也越來越多,原本西籬子還有六七萬的中軍隊伍,可是天黑之后不知道逃走了多少,根本就控制不住。
“大哥。”
西籬子看向虞朝宗說道:“召集所有輕騎兵,現在往幽州軍方向突圍,敵人的重騎追不上。”
虞朝宗回頭看了看他的手下,每個人的臉色都難看到了極致,在這一刻,虞朝宗又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不能獨活。”
虞朝宗道:“若我只帶輕騎突圍,縱然出去了,把數萬兄弟丟在這,我做不到。”
他深吸一口氣后說道:“下令全軍,往幽州軍方向突圍。”
“大當家!”
鄭恭如勸說道:“幽州軍善戰,還有重騎,往那邊突圍太難,不如往豫州軍方向突圍,那邊地勢更為寬闊。”
虞朝宗猶豫了一下,在他旁邊的西籬子急了。
“大哥,不能往東突圍,若官軍還有伏兵,必在東方,幽州軍善戰不假,可正因為善戰,所以伏兵必會在稍弱的豫州軍那邊,羅耿也會盼著我們往東突圍。”
鄭恭如道:“大當家,別聽他胡言亂語,若往西走,羅耿重騎堵路,我們過不去,若往東走,突圍出去的話,羅耿的重騎追不上。”
虞朝宗沉思片刻后說道:“我看還是往西,聽西籬子的,重騎兵不可能連續作戰,人受得了馬也受不了。”
鄭恭如心里一怒,可是他又沒辦法左右什么。
當夜,虞朝宗下令全軍向西側突圍,沖擊羅耿幽州軍,火海與火海相撞,碰出來銀河落地。
西籬子和常定歲帶著輕騎兵,本來幾乎要殺透圍困,虞朝宗卻不肯走,后邊大隊人馬全都丟下了,虞朝宗心中不忍,決定帶著人回去再沖殺一次,試圖救出來更多人。
西籬子奉命帶著兩三千騎兵在此等候,結果到了天亮,虞朝宗和常定歲沒能再殺回來。
天亮之后,西籬子等不來虞朝宗,官軍又再一次圍堵上來,無奈之下,西籬子帶著這幾千輕騎向西北方向逃離。
冀州城。
虞朝宗不得不又退了回來。
天亮稍作清點才發現,跟著他退回來的已經不足八千人,后半夜的廝殺,還有近十萬人的隊伍,大概有一多半已經投降了。
剩下的,盡皆戰死。
大街,北邊是狼狽不堪的燕山營隊伍,南邊是戰甲破碎的冀州軍隊伍。
紅了眼睛的虞朝宗和紅了眼睛的曾凌,兩個人隔著一條街對望。
“你輸了!”
曾凌朝著虞朝宗大喊了一聲,那粗糲聲音之中,有些扭曲了的興奮。
“難道你贏了!”
虞朝宗朝著曾凌喊了一聲。
如此血戰之下,虞朝宗身邊兵馬不過七千余人,而曾凌這邊,也只剩下了幾千人。
“你我都輸了。”
虞朝宗說完這句話后長長的嘆了口氣,在冀州城破的那一刻,他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勝券在握。
“你可聽到了?”
曾凌朝著虞朝宗喊:“外邊的隊伍,是不是不急著攻城了?”
虞朝宗回頭看了一眼,似乎確實安靜了,已經把他們堵在這的官軍,終于停了下來。
“他們不必著急了。”
虞朝宗忽然就沒了力氣一樣,跌坐在地。
“哈哈哈哈哈......”
對面的曾凌卻忽然大笑起來,笑的歇斯底里。
“虞朝宗!你這樣入局,應該是李叱所勸說的吧,我還以為他是什么曠世的天才,原來也不過如此,他這一招爛棋,把你和燕山營都害了,哈哈哈哈!”
虞朝宗一怔,猛的扭頭看向身邊,不知道什么時候,鄭恭如竟然不在他身邊了。
與此同時,城外。
劉里的眼睛里幾乎都要噴出來火,天亮之后,斥候來報,一支大軍忽然出現在背后,已經堵住了豫州軍的退路,那支軍隊陣列連綿不盡,也不知道有多少兵馬。
只看到,中軍擎著的是左武衛大旗。
就在劉里憤怒到了極致的時候,忽然有一隊騎兵到了他陣前,為首的那老人長須飄飄,看了劉里一眼后說道:“劉里,你可還認得老夫?”
當看到武親王楊跡句的那一刻,劉里的憤怒一瞬間就沒了,只剩下恐懼。
他往前跑了幾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拜見大將軍!”
“起來吧。”
武親王語氣平淡的說道:“帶上你手下所有四品以上將軍跟我走,隨我回去見駕。”
他掃了劉里一眼:“陛下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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