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江樓。
崔泰一直都在院子里站著等消息,糧倉被圍攻的事他知道,但是他忍住了,沒有調集人手過去幫忙。
這種等待和煎熬對于他來說有多重可想而知,可是他還是忍了下來,城外用圍攻來牽扯夏侯琢的兵力,就是在為他們爭取更多的機會,如果他過早把底牌亮出來的話,可能就會功虧一簣。
一直到天黑,糧倉那邊始終都沒有派人過來求援,崔泰派去的人回來報告消息說,已經看到了崔卿持刀登上圍墻,這是什么意思,崔泰立刻就明白過來。
家人以決死之心拖住對手,為他們爭取時間和機會。
為了崔家能化家為國,今日之事,也不知道多少家人會為之送命。
崔泰站在那,從天明到天黑。
事到如今,該安排的都已經安排好,各路的消息源源不斷的送回三月江樓,他也已經沒有什么再安排的,只能是等到那個時辰。
“東家。”
秦拙從外邊急匆匆的回來,俯身抱拳道:“剛剛咱們的伙計送回來消息,四城先后下令封鎖軍營,封閉通道,不準任何人靠近。”
聽到這個消息,崔泰的眼睛頓時亮了一下。
“是事情成了嗎?”
“沒有確切消息,四城封閉,咱們的人出不來,外邊的人也進不去,但可以肯定四城都出了事,不然的話不會封鎖的如此嚴密。”
崔泰緩緩吐出一口氣,他看向夜空,沉默了一會兒后說道:“就算今日事成,也許崔卿他們也回不來了。”
秦拙道:“我愿意帶人過去救援,總是還能救出來一些的。”
“不必了。”
崔泰道:“距離大軍攻城的時間只有不足半個時辰,此時此刻,四城封閉,而剛剛有消息送回來說,圍住糧倉的人已經開始進攻,他們大概也要趁夜拿下糧倉。”
他看向秦拙吩咐道:“所有人手都做好準備,迎接大軍入城,一旦大軍發信號,你和魏陷陣就要帶人直撲北門,以信號回應,內外夾擊,奪取城門。”
“李叱他們圍攻糧倉,應該是猜著我們要奪門,可是他們不會知道我們的計劃是什么,也就不知道我們奪門是怎么奪。”
崔泰道:“去吧。”
秦拙問道:“可是東家,你身邊一個人都不留?”
“也許不久之后,李叱就會前來拜訪,他如果來了,我留在這就能把他牽制住,崔卿他們已經做好為家族犧牲之準備,我也早已做好,況且,我留在這見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崔泰對秦拙說道:“能否順利奪取北門,你和魏陷陣的事最為重要,所以其他事不要去管,節度使大人把你們派回來協助我,現在你們兩個開門迎接他,這就是一個輪回,一個很完美的輪回。”
崔泰擺了擺手:“走。”
秦拙沉默片刻,撩袍跪倒,給崔泰磕了幾個頭,轉身走了。
他剛離開三月江樓后不久,一輛馬車在三月江樓門口停下來,李叱孤身一人從馬車上下來,他走到三月江樓門口,看了看那兩個伙計,不等那兩個伙計伸手攔他,他就先問了一句:“你們東主應該交代過,如果我來了的話,會直接讓我進去。”
“李公子?”
其中一個伙計問了一句。
李叱點了點頭:“是我。”
那伙計道:“我家東主確實交代過,若是別的客人來,一律攔住,因為今日三月江樓不迎客,可若是李公子來了,要立刻請進去。”
“多謝。”
李叱點頭致謝。
那伙計引領著李叱進入三月江樓,這三月江樓占地極大,前邊臨街是三層木樓,進了木樓后就是前院,前院就像是一片園林,精致秀美。
穿過前院就是三月江樓的主樓,一座五層木樓,木制建筑能蓋到這么高大抵上也快近極限。
而在主樓后邊就是后院,后院也很大,其中還包括幾個單獨的小院。
光是這三月江樓的建筑與裝飾所需銀兩,就絕對是一筆龐大的數字,李叱一邊看一邊想著,以自己現在的余錢怕是連三分之一個三月江樓都建不出。
更何況這三月江樓里的姑娘都是從大楚各地選來的極品,也有從大楚之外選來的極品,能選來這些姑娘,其中所消耗的財力物力,只怕也是一筆不可估量的巨財。
因為今日突然閉門謝客,所以三月江樓里的姑娘們都有些清閑,她們都知道今日不接任何客人,可是卻看到一個年輕的公子進來,于是也都好奇起來。
不少人趴在窗口看著李叱,好奇這人為什么可以進的來。
對于她們來說,崔家在冀州城就是天頂一樣的存在,崔家說不許任何人進來,在冀州城里,怕是真的沒有誰可以隨便進來。
她們好奇李叱是誰,李叱好奇的是崔泰是誰。
進了主樓客廳,李叱看到崔泰站在那一臉微笑的看著他,于是李叱微微俯身失禮:“崔先生。”
崔泰也鄭重回禮:“李公子。”
這是一樓大廳,一個回字形的地方,往上看能看到樓上幾層的回形走廊,此時有好事的姑娘已經站在回廊那邊,扶著欄桿往下看。
崔泰笑道:“我猜著李公子一定會來。”
李叱也笑著說道:“我猜著崔先生一定在等我來。”
崔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然后吩咐人上茶,而且要泡他珍藏的蓮心。
“這是去年的存茶了。”
崔泰輕輕的嘆了口氣后說道:“李公子也知道,世道越來越不太平,以前有專門的茶商會把江南的好茶送過來,從去年開始,商路不通,走生意的人,十之七八會出事,似乎一下子,普天之下的百姓,全都變成了匪寇。”
李叱嗯了一聲,卻沒有接話。
崔泰繼續說道:“這蓮心是產自杭城那邊的好茶,一斤上好的蓮心,不應少于一萬四千芽,李公子去過杭城嗎?那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地方,精致秀美,無出其右。”
李叱搖頭道:“我沒有去過杭城,連冀州治內都沒有出過。”
崔泰道:“如果有能力有條件,還是應該在天下間走走,世人都知天下大,不知天下大有幾何,世人皆知天下美,不知天下美在哪里。”
他看向李叱說道:“李公子還年輕,多看看,心境會有不同。”
李叱點了點頭道:“以后會看的。”
崔泰道:“我二十二歲的時候離開冀州開始走天下,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可那時候我就知道,大楚已經要完了,所以我想著,如果不趁著大楚還沒亡走一走的話,以后兵荒馬亂,想走也不能走。”
他看向李叱說道:“我用了十五年的時間,走過了大楚十三州,大楚江山,我看的比這世上絕大部分人都要清楚一些,如果大楚是一個病了的人,那我就是一個看到了病在何處的人,這天下啊,這個說要醫大楚,那個也說要醫大楚,可是連大楚都沒有看過,病在何處都不知道,如何能醫?”
他停頓片刻后繼續說道:“所以后來我想明白了,他們不是要醫這個大楚,只是想從這個病人身上吸更多的血。”
李叱坐在這,已經微微動容。
崔泰繼續說道:“我前后游歷二十年,十五年走天下,五年住在大興城,我住在國都的時候就想看看,這個病得最重的地方到底應該怎么醫。”
他緩緩搖頭道:“我看天下十五年,看都城五年,然后明白,醫不了。”
他問李叱:“李公子以為呢?”
李叱回答:“醫不了。”
崔泰笑了起來:“雖然之前我和李公子之間有些不愉快,可是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這個世界上最讓人覺得可怕的,不是人老了城府深算計可怕,而是年少有為。”
李叱抱拳:“多謝崔先生盛贊。”
崔泰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李公子應該是燕山營綠眉天王虞朝宗的人?”
李叱回答:“是。”
崔泰緩緩吐出一口氣:“這就是為什么我不走,而是在這里等李公子的原因。”
李叱道:“崔先生若因為這個理由等我,怕是等錯了。”
崔泰問:“錯在何處?”
李叱沒回答,而是反問:“崔先生知道,羽親王也對虞大哥頗有招攬之意。”
崔泰聽到這句話后沉默良久,然后有些歉然的笑了起來:“確實是我低估了虞天王,也低估了李公子,崔家所謀之事,也是虞天王所謀之事,所以并無可談。”
李叱道:“如果崔家所謀,不是在冀州就好了。”
崔泰笑道:“李公子這是低估了崔家,冀州這個地方,崔家見證了幾百年的變化,一代一代,如果說沒有幾個人比我看天下看的更清楚,那也一樣沒有誰比崔家看冀州看的更清楚。”
李叱搖頭:“著急了些。”
崔泰一怔。
李叱端起茶杯看了看,又放下,贊嘆了一聲:“這么名貴的茶,看起來就很那么美,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名貴的茶......崔先生說,要想謀天下,先要看天下,這話說的很好,很準,很切實。”
李叱放下茶杯后繼續說道:“我沒有看過天下,我連冀州都還沒有看完整,按照崔先生的說法,我還沒有看清楚的事太多太多,可我看穿了崔先生的兩件事。”
崔泰皺眉,然后笑了起來。
他問道:“李公子可以說說,是哪兩件事?”
“好。”
李叱先是歉然的說了一句:“失禮了。”
然后從衣袖里取出來一個布包,把布解開,里邊是一個油紙包,再把油紙包打開,里邊是幾個還有余溫的肉包子,這是高希寧親手給他包起來的。
李叱拿了一個問崔泰:“崔先生吃嗎?”
崔泰搖頭道:“李公子若是餓了,我現在讓人去準備飯菜。”
李叱笑道:“不用,吃自己的糧食,踏實,我剛剛也只是客氣一下,家里最在乎的人給我做的,崔先生剛剛若是說吃,大概我也舍不得給。”
有些小家子氣。
他咬了一口肉包子,表情看起來有些滿足。
“來的時候回家了一趟,剛好看到家里人做了包子,又急著來見崔先生,想著就在路上吃,可是路上又想了太多,忘記吃了。”
他說到吃自己的糧食踏實這句話的時候,崔泰的臉色已經微微變了變。
李叱一邊吃一邊說道:“第一件事,我讓人查了查崔家的生意,然而崔家在城中有多少生意,可能除了崔家人之外誰都不可能查清楚。”
“但是撿著一樣去查,還是會有眉目,崔家從十幾年前突然開始做藥材生意,如今城中藥鋪十之七八都是崔家的,而就算不是崔家的藥鋪,所需藥材,也要從崔家手里買。”
他看了崔泰一眼后繼續說道:“所以從十年前開始,崔家就已經把冀州的藥材控制在手中。”
他把手里的包子吃完,然后拿起來第二個,還是一邊吃一邊說道:“壟斷了藥材之后,崔家開始著手布置糧倉的控制,用了應該也有近十年的時間,才把糧倉的人都換成崔家的人。”
“今天送到四城的面粉和干糧之中,應該摻雜了不少藥粉,我還不清楚崔先生是要毒死所有人,還是只藥倒所有人,但既然我看清了,那這樣的事就不會發生。”
他看向崔泰問:“但這不是我說的那兩件事的全部,是其中之一,我可還看的準?”
李叱道:“先生在等我,也在等消息,我來了,消息應該就不會來了。”
他吃完了所有的包子,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就笑了起來。
然后自言自語的說道:“幸好你沒吃,她做的飯,確實不怎么好吃,普天之下啊,也就我愛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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