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中。
沈如盞安然而坐。
除了她的親信護衛之外,在她的馬車四周,還有無數寧軍兵甲守護。
有幾條獒犬確實橫沖直撞的不知道方向,闖到了寧軍大隊人馬這邊,所以每條狗都得到了箭似暴雨大禮包。
“東主,沒有東西過來。”
呂青鸞在馬車外邊低聲說了一句。
馬車里的沈如盞放下手里書冊,抬起手,動作輕緩的把車窗打開往外看了看。
山坡上看起來一片狼藉,茶園被毀了不少。
高處,寧軍的黑甲正在來回巡查,能看到不少俘虜被押著往山坡另外一側走。
沈如盞知道,這些人是不可能被留下的。
如果李叱連這一點狠心都沒有,那還怎么做寧王。
“有人逃走?”
沈如盞問。
呂青鸞點了點頭:“有一批人逃走,數量不詳,不過應該是主犯脫逃。”
沈如盞問:“有人跟上去嗎?”
呂青鸞俯身道:“他親自跟上去了。”
呂青鸞說的這個他,無需提起名字,沈如盞就自然知道他是誰。
在整個沈醫堂中,各分號都算上,明里暗里的人加起來,只有不超過三個人讓呂青鸞忌憚。
這三個人中,有一個人,呂青鸞自認可以與他們不相上下。
還有一人,就是坐在馬車里的沈如盞。
唯有那一人,呂青鸞如此自負之人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比不得他。
莫說是呂青鸞自認不如,呂青鸞覺得高手如云的廷尉軍中,只怕也只有一人能與他相提并論,那就是廷尉軍總教習葉先生。
當然這只是呂青鸞自己的判斷,他其實也不了解葉先生。
“他為什么突然有興趣了?”
沈如盞自言自語了一句。
他那樣的人,對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趣。
因為在他眼中,這個世界上大概還沒有誰,值得他特意去關注,更不會有誰激起他的好勝之心。
如果有,也不可能是因為他自己。
倒也不都是自負,還因為他懶。
呂青鸞道:“我以為他會安排別人去,可是他自己跟了上去,這一下,連聯絡的人都安排不上......誰也找不到他,除非他自己回來。”
沈如盞笑了笑:“那個家伙啊......”
在馬車后邊,有六個身穿深灰色長衫的人跟著,他們六個坐在馬背上,看向山坡那邊,六個人也是臉色都有些異樣。
其中一個人道:“為什么他會突然來了興致?”
另一個人道:“可能是因為那個逃走的人很大。”
他們說的很大,自然指的是裴朗。
六個人中,年紀最小的那個看起來大概才十六七歲,是個模樣秀美的小姑娘。
她有些膽怯的看了看其他人,然后聲音很低的說道:“他追上去,大概是......因為不服氣。”
另外五個人全都看向她,她更覺得自己犯了錯,頭低的更低了。
“我怎么知道他會在乎這個......”
小姑娘道:“我看到那個人投石,我就說好高好大啊,這樣的人,天生在力氣上就已無敵手。”
那五個人互相看了看,心說這句話也不該啊,他可不是個喜歡爭強好勝的人。
“柒。”
一個看起來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問她:“你還說什么了?”
小姑娘怯生生的說道:“我說那個人逃走了,咱們就不用追了吧,追人這種事,我們都不如廷尉軍。”
那五個人又互相看了看,還是覺得不該。
因為這還是爭強好勝的事,讓他去爭強好勝,而且還是因為不相干的事,誰信。
“柒,你還說什么了?!”
“我說......我說,我就是提了一句......廷尉軍的都廷尉大人是女人,咱們東主也是女人,都是好厲害的女人,不過看起來都廷尉大人的手下似乎更厲害些,比我們厲害些......”
那五個人立刻明白過來。
他們看向小姑娘,其中一個挑了挑大拇指:“柒,你厲害,自從貳出事后,零已經很久沒有動過手了,你能讓他......”
說到這,他忽然反應過來,自己不該提那個名字。
貳,那個叛徒。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似乎都因為突然提到了那個人,心情一下子變得不好起來。
馬車里,本來還有些笑意的沈如盞,在聽到貳這個名字的時候,嘴角上的笑意也消失不見了。
山坡上。
李叱坐在那看著山坡另外一側,所有俘虜都被帶到了山坡下邊。
他看到高真舉起手,然后往下一壓。
至少一百七八十人的腦袋就幾乎在同時落地,寧軍士兵收刀,動作迅速的處理尸體。
坐在他身邊的曹獵看著那場面,沉默了片刻后說道:“你以前,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在不經意間就能決定無數人生死嗎?”
李叱搖頭:“沒有。”
曹獵又問:“那你現在心里就沒有什么波動?”
他話里的意思是......你這樣出身的人,曾經最大的追求只是溫飽。
所以你在那時候肯定想不到,你會做寧王,你會掌握生殺大權。
而現在,你看著這些人因你而死,你難道就沒有什么想法?
李叱側頭看了曹獵一眼,語氣平淡的回答:“如果你要是覺得有人因我而死,那么我就應該有所觸動,這幾百人又算得什么?”
他起身,朝著馬車那邊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說道:“寧軍征戰至今,唐匹敵殺的,澹臺壓境殺的,高真殺的......所有寧軍士兵殺的,都應該算在我身上,因為那些被殺的人,都是因我而死。”
他回頭看向曹獵:“你猜,我會不會有什么觸動?”
曹獵搖頭:“是我太膚淺了。”
李叱道:“如果算現在活著的人,誰身上背著的人命多,我應該能在當世前十。”
曹獵一怔。
李叱道:“將來可能是第一。”
曹獵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心里忽然有些冷,然后整個身體都開始冷起來。
二十天后,豫州城。
一家商行的后院中,邱伯進門后就快走幾步,俯身道:“少主,我回來了。”
長孫無憂轉身看向邱伯,笑了笑道:“辛苦你了。”
邱伯的身子壓的更低了些:“少主,事情辦的不利索,可能會有隱患。”
長孫無憂問:“出了什么意外?”
邱伯道:“沒有想到唐匹敵會派一支騎兵去迎接李叱,而且就在伏擊之處,我們的退路被唐匹敵派去的騎兵斷了,領軍是高真,我們......”
長孫無憂道:“若是高真去了,你能回來也算萬幸,況且高真帶著的必是百戰兇兵,你們又怎么可能擋得住。”
她問:“裴朗呢?”
邱伯道:“他目標太大,我讓他暫時在城外等著。”
長孫無憂道:“他若已經露了相,確實不方便進豫州,誰看到他都會記住。”
沉思片刻后,她對邱伯說道:“你們去城外山莊住著,我明日帶人也出城回山莊,既然已經驚動了李叱,他到豫州后,城里的動作不會太小,我們暫避鋒芒,你先回去準備,我們明日就回。”
“是!”
邱伯俯身,想了想,提醒了一句:“寧王李叱之武藝,是我生平僅見。”
長孫無憂一怔。
宇文尚云曾經說過李叱武藝不俗,可卻沒有說過到底有幾分強。
邱伯見多識廣,行走江湖數十年,他若說李叱強,且是生平僅見,那就說明李叱的武藝可能在當世都排的上號了。
邱伯道:“另外,咱們的計劃也沒有奏效,曹獵可能隨軍一起回來了,若他在軍中的話,咱們的謀劃就不攻自破。”
長孫無憂輕嘆一聲:“知道了......邱伯你先回去吧,好好休息。”
“是。”
邱伯又應了一聲,然后躬身退走。
他離開商行之后,看到遠處有一家賣羊湯火燒的鋪子,肚子里饑腸轆轆,此時已近黃昏,他還沒有吃過東西。
想著吃過飯再出城也不會晚了,于是朝著那鋪子過去。
鋪子的生意不大好,只有一個客人。
“老板,給我來一碗羊湯,三個火燒,小菜來一碟。”
說完后,邱伯就在一個空位上坐下來,不多時他點的東西就全都上來。
他下意識的看了看正在吃飯的那個年輕人,看著二十六七歲年紀,吃東西的方式有些獨特。
他看到那個年輕人把燒餅掰成小塊放進羊湯里,卻不急著吃,而是坐在那仔細看著,也不知道是在觀察什么。
實在好奇,邱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年輕人,再不吃就泡爛了。”
年輕人回頭,對他謝意的笑了笑:“多謝,不過我不餓。”
邱伯問:“不餓?不餓為什么要坐在這吃飯?”
年輕人道:“因為我只是想找個地方坐下來,看看你會在什么時候出來,若是不買一些東西的話,就會顯得很不對勁,在吃飯的地方不吃飯,是不合理的事。”
邱伯眉頭皺起來。
他看了看商行,距離此處也就是三十丈左右距離,以他的速度沖回商行應該問題不大。
可若他沖回去了,少主就可能會暴露,他不確定這個年輕人帶來多少人。
“廷尉軍?”
他壓低聲音問了一句。
年輕人搖頭:“不是。”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可邱伯卻發現自己居然下意識的選擇相信這個人的回答。
“唔......這樣確實會很浪費。”
年輕人拿起筷子,回頭看向邱伯歉然的問道:“所以,我們都各自先吃飯,若我吃的慢了,你等等我,因為我吃飯一向很慢。”
邱伯忽然動了,兩只手往前一甩,袖口里各有一把飛刀迅疾而出。
年輕人像是嘆了口氣,好像覺得這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他的左手抬起來橫著移動,瞬間將兩支飛鏢全都接住,然后整齊的排放在桌子上。
他說:“這樣不好。”
邱伯向后掠起來,要從后窗沖出。
年輕人還是抬起左手指了指邱伯,真的只是指了指,邱伯向后疾掠的身子忽然就僵硬了一下,然后筆直的摔在地上。
落地之后也一動都不能動,四肢僵硬,除了眼睛之外其他的地方瞬間就失去了控制。
買羊湯的掌柜嚇了一跳,看向年輕人,以為他是個妖怪,或者是個神仙。
年輕人看了看邱伯,又看了看那碗羊湯,最終還是選擇起身離開。
哪怕是做這樣簡單的選擇,他好像也覺得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他起身后,忍不住,夾了一口泡湯的燒餅吃了,咀嚼了兩下,又啐了出來。
他對掌柜的說:“不好吃。”
掌柜的嚇了一跳,就怕他也指指自己。
年輕人掏出來錢袋,數了錢出來,放在桌子上:“這是我的。”
然后過去,從邱伯身上掏出來錢袋,數出來一些銅錢,也放在桌子上。
“這是他的。”
說完后,又認真的把錢袋給邱伯掛回去。
他背起來邱伯出門,掌柜的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么,下意識的說了一句:“客官慢走,客官下次再來。”
聽到他這句話,年輕人回頭看向掌柜的,掌柜的嚇得往后退了幾步。
他看到那年輕人的臉上是很真誠的歉然。
年輕人說:“對不起。”
然后就走了。
在這一刻,掌柜的忘記了害怕,因為那三個字說的太認真,太鄭重。
那不是對不起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