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權貴都跑去了東城隆昌門外恭迎武親王歸來,這個時候誰都明白武親王回來的不正常,也誰都明白必須裝糊涂。
這件事用屁股想都能猜到不對勁,武親王從蘇州那邊撤兵回來,號稱擁兵兩百多萬的李兄虎誰來擋?
如今還能在大楚官場上混跡的人,哪個是傻的?
大家自然也都猜到武親王回來,必然不是奉旨回來的,而是私自回京。
陛下卻還要親自去迎接出城,這其中含義顯而易見。
那就是大楚還離不開武親王,陛下離不開武親王。
隆昌門外,皇帝遠遠的看到武親王的隊伍過來,竟是朝著隊伍跑過去。
他這一跑,文武百官還有鄉紳士族也要跟著跑,一下子,場面頓時熱鬧起來,也混亂起來。
武親王身邊只帶著一些親兵,見到對面竟然是陛下親自迎接過來,武親王連忙下馬。
他還沒有來得及跪下去,皇帝已經一把將他扶住:“王叔,朕好想念你啊王叔。”
說這句話的時候,皇帝的眼睛里已經滿是淚水。
在這一刻,武親王心里的擔憂一掃而光,只有一心的愧疚和滿懷的心疼。
許久沒見,武親王已經老了,陛下明明那么年輕,卻也是面容滄桑。
“陛下,臣有罪。”
武親王又要拜下去,皇帝就又硬生生把他拉起來。
“王叔當然有罪!”
皇帝大聲說道:“朕先后數次派人請王叔回來,可王叔卻堅持要蕩平賊寇之后才回京,如今王叔凱旋,朕卻還是要責備你,王叔你真的......太不會照顧自己了,看看你這一身征塵,看看你這滿頭白發,朕心疼啊。”
皇帝說著說著,眼淚就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他拉著武親王的手說道:“王叔這次擊敗大賊李兄虎,朕卻不知道還能如何感謝王叔,朕......”
皇帝松開武親王的手,后退兩步,抱拳俯身:“朕替大楚萬萬千千的子民,多謝皇叔了。”
武親王嚇得臉上變色,連忙跪倒在地:“臣有愧。”
“王叔無愧。”
皇帝再次把武親王扶起來:“是朕......是朕有愧,是朕對不起王叔。”
武親王此時此刻,也是老淚縱橫。
他其實明白陛下不得不有這樣一場戲,但是他也看得出來,陛下也確實真情實意。
他帶著隊伍力抗李兄虎百萬大軍,沒有糧草,沒有后援,沒有希望,如果是別人帶兵的話,可能早就已經敗了。
皇帝說他有愧,確實有愧。
“咱們回家。”
皇帝拉著武親王的手:“王叔隨朕回家!”
人群中,歸元術看了一眼武親王,又看了看武親王隨行的人那一身襤褸衣衫,就知道武親王回來怎么可能是大勝而歸。
武親王的大軍都不敢靠近都城,而是在遠處駐扎,就足以說明其狼狽,不敢被人看到。
此時武親王手下的士兵,身上連甲胄都沒有了,衣服破爛,面黃肌瘦,若這般模樣被百姓們見到,誰還會覺得大楚能堅持的住?
那可是天下致銳的左武衛啊。
歸元術又看了一眼群臣最前邊站著的李尚,也看到了緊挨著李尚的黃維安。
他沉思片刻,轉身離開。
李尚又怎么可能不清楚武親王的窘迫,怎么可能不清楚左武衛的狼狽。
他壓低聲音對手下人說道:“立刻去組織人手,不管用辦法,組織隊伍從府庫把戰服甲胄送去左武衛大 營,我也不管用什么辦法,擠出來糧草物資一并送過去。”
這話正好被從他身邊經過的武親王聽到,所以武親王都忍不住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這個年輕人他似曾相識,好像有些印象,但卻記不清楚,看他身上二品紫袍的官服,武親王便明白這是陛下啟用的新人。
年輕人有如此頭腦如此安排,武親王也覺得此人可堪大用。
大楚畸形的強盛在什么地方可以展現出來?
兵部武庫。
沒錢沒糧,但是武庫中的兵器甲胄多的難以計數,可這說起來值得驕傲嗎?
這其中的齷齪,只有兵部那些大人們心知肚明。
每年,兵部都會要求制造多少兵器多少甲胄多少器械,不管需要不需要,都要做。
這是兵部那群大老爺們最大的利益來源之一,數量當然不能少,質量嘛......
反正沒人查。
假如每年朝廷撥款是五百萬兩,全部用于制作這些東西,保質保量的情況下,可能是五萬套,從甲胄到兵器再到護具。
如果質量沒有要求的情況下,還是五萬套的數量,那還需要五百萬兩嗎?
兵部得到撥款,上下克扣,到武工坊還是要克扣,真正用于制作這些東西的款項能剩下一百萬兩就是好事。
如此的大楚,不頹敗才怪。
做皮甲的皮子,一層皮子切成三層,再說弓箭,甚至能混賬到用蘆葦桿來糊弄,只是看起來像是箭而已。
但是武庫的那些人會藏,每年都把以前存的品質好的東西往外挪,把新造的東西往里邊運。
如此一來,就算是有人裝模作樣的來查查,最起碼場面上看不出問題。
可是以前存的好東西,早晚都有用完的時候,那些糟粕,早晚都有露面的時候。
不久之后,世元宮,東書房。
“去給王叔燒水!”
皇帝吩咐內侍:“為王叔洗去一身征塵。”
武親王剛要拜謝,皇帝卻拉著他的手走到一邊坐下來:“王叔辛苦,先坐下來說話。”
他一擺手,甄小刀立刻就反應過來,轉身出去吩咐朝臣可以散去,陛下要和武親王多聊會兒。
東書房里只剩下了幾個人,包括李尚和黃維安等人,他們都是皇帝啟用的新人,如今大楚朝廷里的柱石。
“陛下。”
見朝臣大多退去,武親王再次起身要叩首請罪,皇帝卻嘆了口氣:“王叔,你在這樣,朕心里會很疼。”
武親王只好作罷,一時之間,場面就顯得尷尬起來。
李尚站在一側,不敢正眼去看,時不時的掃一眼那年邁的武神,心中生出一種戚戚之感。
他在崇文院求學的時候,武親王曾經多次到崇文院授課,那時候的武親王,看起來真的是仿若站在云端的天神。
哪怕那時候大楚也已經到處都有叛亂,可那時候也沒有人覺得大楚會那么快就不行了。
此時李尚甚至從這位老武神的身上,聞到了一種腐朽的味道,這讓他更加的擔憂。
這樣一位老人,還能扛著大楚走多久?
所以他又不得不想到了尉遲光明,他想不明白為什么大哥要叛逃。
陛下對大哥是那么的在乎,那么的重視,他看得出來陛下是真的把尉遲光明視為武親王的接班人。
也許在武藝上,尉遲光明和武親王差距還大,但是在領兵的才能練兵的技巧上,尉遲光明已經不遜色多少。
只要給尉遲光明一點時間,成為大楚的新一代武神絕 對不是問題。
越想,他心里越難受。
皇帝對武親王說,不用避諱李尚他們,戰局到底如何,請武親王明言。
于是,武親王就仔仔細細的說了一遍,每一個聽者的臉色都越來越沉重,烏云壓頂一樣。
李尚他們一直陪著武親王到深夜,皇帝在期間甚至要親自為武親王搓背,武親王自然不敢應允,但陛下的態度已經表達的格外清楚,那就是不管怎么樣,武親王依然是大楚第一重臣,無人可及。
深夜的時候,李尚乘坐馬車回到自己家里,下了車回望皇宮方向,也不知道想了些,愣神了好一會兒。
進門之后就忍不住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卻吐不出一身的疲憊和滿心的陰郁。
“大人。”
管事連忙上前:“有大人的一位老友,在書房已經等大人半夜了。”
“老友?”
李尚的眉頭皺起來:“何來的老友?”
管事道:“說是大人當初在崇文院的同窗,早早離開京城,今日才會特來拜訪的。”
李尚在心里松了口氣,他如今貴為當朝文官第一人,雖然沒有宰相之職,已有宰相之權,所以往日那些有關系沒關系的,每日都會有來扯關系的。
若真的是曾經的同窗,聽聞他此時已經別陛下重用,所以過來討個前程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他吩咐人去泡茶,一進書房的門臉色就大變。
“你......你!”
兩個你字,第一個是驚喜,第二個是憤怒。
在看到歸元術的那一瞬間,他的第一反應是我兄弟居然沒死,第二反應是這應該就是大哥叛逃的罪魁禍首!
“別急著喊人抓我。”
歸元術指了指對面:“就算是要抓我也不差這一會兒,你我之間的情分,難道都沒有坐下來聊一會兒的必要了嗎?”
李尚臉色變幻不停,沉默片刻后回身吩咐:“沒有我的話誰也不準靠近書房,都離遠一些。”
隨從們立刻應了一聲,轉身走了。
李尚把房門關好,走到歸元術對面坐下來:“我只希望你要和我說的,沒有一句廢話。”
歸元術問:“那你猜猜看,你這府里,有多少人是皇帝派來盯著你的。”
李尚皺眉:“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被你騙了,但你騙不了我,如果你來只是慫恿我也做一個叛徒,那你干脆不要說下去了。”
歸元術就知道會是這樣,五兄弟之中李尚的性格最為堅定。
他取出尉遲光明的親筆信和信物遞過去:“大哥讓我給你的,你看過就明白了。”
李尚伸手接過來,沉默片刻,直接把那封親筆信扔進了茶爐里,看都沒有看一眼。
那件信物,他卻揣進懷里。
“不用看,我也不需要你們的理由,哪怕再合理。”
李尚起身:“我生為楚人,現為楚臣,我父親教會我的第一個字不是我的姓也不是我的名,而是楚。”
歸元術嗯了一聲:“以前你說過。”
李尚:“你還記得以前?”
歸元術沒有回答。
李尚走到門口,把門拉開:“你走吧,這是我最大限度的瀆職枉法,以后若有機會,我會到陛下面前請罪。”
歸元術起身,居然真的沒有再說什么就走了。
李尚看著歸元術的背影,片刻后朝著背影喊了一句:“那件信物,我會在戰場歸還給大哥。”
歸元術舉起手晃了晃,意思可能是知道了,也可能是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