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
燈火被輕輕吹滅,窗子打開的時候,清晨的陽光從外邊噴進來,屋子里好像一下子就換了件新衣服。
新園很大,可有三分之一以上都暫時劃歸給了廷尉府辦公用。
這是一間原本很漂亮的書房,不過被廷尉府臨時改造成了刑房。
原本放書架的地方,墻壁上掛滿了刑具,看著這些東西就讓人不寒而栗。
姜渭的眼睛都睜不開,倒也不是被清晨的光芒刺的,而是被打的。
他就知道跑不了,果然他媽的跑不了。
他們昨夜里才進世元宮沒多久,就被廷尉府的人為團團圍住。
沖殺之下,他和薛令成帶著幾個人出了重圍,還沒有來得及松口氣,就被密密麻麻的狼猿營戰兵圍住了。
這是非常講道理的一件事,我們兵多,用不完的人,當然能把你們堵住。
一片弩箭飛過來,那幾個武功稍稍遜色些的人,連三息都沒堅持住就全都倒在了地上。
姜渭當時還想著,自己這樣的人應該不是世上的過客,他那么努力,那么拼命,那么無所不用其極,而且也已經那么成功了,他應該是故事的主角才對。
可是故事不是他的故事,他在別人的故事里而已。
如果在一萬狼猿營的圍困下還能被他們逃出去,那這個故事就要帶上一些神話色彩了。
此時姜渭的臉腫的臉五官都不好區分出來了,總之就是又高又圓。
眼皮腫的似乎比鼻梁骨還要高,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鼻梁骨已經斷了的緣故。
這不是他已經被刑具所折磨過,僅僅是昨天夜里被抓的時候,被人打了一拳。
確切的說,是被抓他的人,一人打了一拳,也就一百多個人吧。
他身上到處都在疼,所以也就沒辦法感覺出哪里的傷更重一些。
窗戶打開的那一刻,陽光灑在他身上,他感覺自己像是重生了。
不過,不幸的是,重生的這個流程他還沒有走完。
他聽到椅子被拉動的聲音,感覺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坐下來。
眼睛被徹底封住,勉強有的那一點縫隙,也不足以讓他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誰,是什么樣子。
“很好。”
坐在他對面的人說了兩個字,姜渭也不知道哪里很好,好在很快對面的人就給出了解釋。
“狼猿營的人做事還知道分寸,把人打成這個樣子,都沒有人往嘴上打一拳。”
說話的人似乎很滿意,姜渭卻想罵街。
“你叫姜渭?”
對面的人問他。
姜渭不想回答,反正都已經這個樣子了,還有什么可怕的。
“不回答也沒關系,大部分剛剛進來的人都和你一樣。”
對面的人語氣很平緩,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平緩且柔和的語氣中,姜渭聽出來幾分寒意。
“我叫張湯。”
對面的人介紹了自己一下,姜渭的心就跟著緊了一下。
他沒有見過張湯,可是作為廷尉府直接的對手,幕營的人,有誰不知道廷尉府里有個張湯。
廷尉府里有許多個鬼見愁,但只有一個鬼見了他都想再死一次的人。
寧愿再死一次,也不愿意被張湯折磨一回。
“你讓方別恨來見我。”
姜渭開口。
張湯像是很耐心的解釋道:“你可能不大了解廷尉府這邊的規矩,一般被我們抓進來的人,沒有權利提條件。”
“按照慣例來說,什么樣的犯人有什么樣的審訊官,既然是我坐在你面前,你就應該明白,你配。”
你配......
這兩個字,無疑是在告訴姜渭,你應該覺得有些驕傲才對。
與此同時,在另外一間刑房里。
薛令成的待遇和姜渭沒有什么區別,不過他傷的似乎比姜渭稍微輕一些,最起碼還有一只眼睛能夠完全睜開,可以看清楚自己面前坐著的人是什么模樣。
“你不應該是去問姜渭嗎?”
薛令成問。
坐在他面前的是方別恨。
方別恨道:“我不是來審問你的,我只是奉命來辨認你。”
薛令成冷笑起來:“你效忠別人的樣子,真的有幾分丑陋,變節這么快,你自己是不是都沒有想到?”
方別恨點頭:“確實沒有想到,如果早知道我變節能這么快的話,我可能早就來這邊了。”
“無恥。”
薛令成道:“你這樣的人,將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方別恨打斷,方別恨道:“我將來大概會比你好一些,不管是過的日子,還是下場。”
方別恨道:“我看過你帶的人了,都不是幕營的人,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而姜渭帶著的那些人卻都是幕營的人,所以......”
方別恨問:“有多少人沒有被抓住?”
薛令成抬起頭,朝著方別恨想要吐一口吐沫,才張開嘴,他身邊的廷尉就用一塊竹片拍在他嘴上。
啪的一聲,很響。
片刻之后,血就從方別恨的嘴里往外流,牙齒縫隙里也都是血跡。
在廷尉府這樣的地方,作為一個囚犯,想要吐口水哪有那么容易。
方別恨道:“如果你的人有藏起來的,他們可能也只是稍稍比你晚來一些,世元宮和東宮依然被死死圍住,沒有誰可以出的來。”
薛令成瞪著方別恨:“你為什么能做到這樣沾沾自喜?”
方別恨道:“贏家不但可以沾沾自喜,甚至可以洋洋得意。”
他起身:“我的差事做完了,一會兒會有別人來問你,他們大概沒有我客氣。”
薛令成道:“恭喜你了,本該屬于你的中元官被我搶了,而你在敵人這邊得到了你想得到的。”
方別恨道:“我在寧王這邊想得到的確實得到了,叫公平。”
說完后,方別恨轉身出門。
他走到隔壁刑房門口的時候停下來,顯然是猶豫了一下要不要進去看看。
他知道姜渭就在隔壁,但他在進門之前卻突然失去了興趣。
他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邁步離開。
刑房中,才剛剛用過一種刑具,姜渭就已經昏了過去,所以張湯覺得有些無趣。
他示意了一下,手下人上前把姜渭弄醒。
“你們不是說自己是正義的一方嗎?”
姜渭虛弱的說道:“看看你們的手段吧,像是正義的人?”
張湯微笑著說道:“正義的一方手段還更殘酷,難道這不是很值得開心的事嗎?非但開心,還值得驕傲。”
他看向門外;“把另一個帶到這間屋子里來。”
手下人立刻轉身離開,不多時,把薛令成從隔壁架到了這間刑房中。
“我在剛剛做廷尉的時候,有人教我說,不要把兩個要犯放在一起審問。”
張湯依然那樣漫不經心的說話,語氣還是那么的平緩柔和。
可是那股寒意,逐漸的在屋 子里蔓延開來,好像溫度都在越來越低。
“因為把兩個要犯放在一起審問,首先會激起同仇之心,一個不說,另一個就算已經扛不住了,看到別人不說,他也會咬牙堅持。”
“其次,把兩個人放在一起,其中一個說了,說的如果是假話,另一個也會馬上配合,把假話說的更圓一些。”
張湯問:“你們幕營,應該也有類似的說法,對不對?”
那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張湯才不介意。
他微笑著說道:“可我就愿意把兩個人放在一起,因為這樣比較難,太容易的事總會讓人覺得無趣。”
他吩咐了一聲:“公平些,用一樣的刑具,一樣的時間,不要厚此薄彼。”
“是。”
幾名廷尉上前,把袖口挽了起來。
張湯坐在那把茶具擺好,用手下人剛剛送過來的清涼的泉水煮茶。
別人喝茶聽曲兒看戲,他喝茶就聽著這哀嚎聲,好像也很享受。
天黑的時候,那兩個人已經昏死過去好幾次,可依然咬著牙誰都沒有說什么。
張湯說的沒錯,兩個人在一起被審問,總是會被對方影響,一個不說,另一個也會死死堅持。
黑暗籠罩大地的時候,許多見不得光的東西開始出來活動。
東宮里的蝙蝠很多,才初夏,就已經在夜幕中來來回回的飛過。
在一座屋子角落處,有個看起來連一個冬瓜都放不進去,因為瓶口好像也就勉強有人的腿粗。
這樣大小的一個罐子,誰都不會去想里邊能不能藏一個人。
可這樣大小的一個罐子里,就真的藏了一個人。
先是一條胳膊伸了出來,然后胳膊居然繞著罐子口轉了一圈,接下來是一個腦袋慢慢擠出來。
如果有人能看到這一幕的話,一定會被嚇得不輕,這根本就是古怪故事里才有的情節。
商玖影自幼練習柔術,她身體的柔軟程度匪夷所思。
就算是親眼看到了,很多人都不愿意相信,甚至懷疑是障眼法。
她出來的很慢,因為這罐子確實不大,她必須小心翼翼的才行,不然極有可能把自己卡死。
這并不是笑話,而是真的很兇險。
出來后,商玖影重重的吐出一口氣,緩了好一會兒才走動,這緩的過程,大概也是讓她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回到原來的位置。
她知道現在這東宮里一定還有廷尉府的人在暗中看著,所以她不敢貿然離開這間屋子。
一直仔仔細細的看著外邊,一直等待著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
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而這個機會是她的同伴用生命為她換來的。
薛令成和姜渭,還有至少一百多名幕營的高手,應該都不會活下來了。
站在窗口看著外邊,月色下的大地顯得一片清冷。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算計了時間已經快要天亮,這個時候人會稍微松懈一些。
于是她從后窗跳了出去,居然能像是壁虎一樣,在墻壁上爬了出去,悄無聲息。
天亮。
張湯早早的吃過了飯,出門后活動了幾下身體,然后邁步走進了那間刑房。
“兩位,早上好。”
張湯坐下來,吩咐手下人:“幫我打一些新的泉水來,今天有是天氣不錯的一天。”
他看向已經不成人形的兩個人:“給兩位大人敷藥治傷。”
那兩個人聽到這句話,一瞬間,就好像墜入了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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