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叱看著唐匹敵那張執拗的臉,一時之間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
老唐只堅信一點,那就是大寧不該存在什么外姓王,現在不該有,以后更不該有。
大寧若是千秋萬世,那千秋萬世都不該有什么外姓王。
“朕一直都覺得,你該相信未來的大寧會不一樣,你也該相信自己的后人,會如你一樣守護大寧。”
“陛下,臣堅信這世上自律之人萬萬千千,臣可在這萬萬千千中也有一席之地。”
唐匹敵道:“可臣不相信,這世上自律者能超過臣的也有萬萬千千,臣能做到的事,天下百姓未必能做到,臣的子孫后代也未必能做到,陛下知道的,臣向來自負。”
李叱:“你為何不給他們一個機會?”
唐匹敵回答:“陛下,臣就是在給他們一個機會。”
李叱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朕來,不是和你慪氣的,如果你能說服朕,那就拿出你能說服朕的東西來。”
唐匹敵看著李叱的眼睛說道:“陛下,這種東西如果真能拿出來,于陛下,于大寧,于天下百姓而言,豈不是大不幸?臣現在在做的,恰恰就是讓這種東西,現在,將來,永遠都拿不出來。”
李叱再次沉默。
良久之后,李叱也看著唐匹敵的眼睛說道:“朕在一天,你就別想了。”
這次輪到唐匹敵重重的吐出一口氣。
兩個人就這般僵持著,誰也不肯讓步。
“要不......”
余九齡試探著說了一句:“先吃飯?”
李叱看向余九齡,余九齡連忙低頭,可李叱卻笑了笑:“那就先吃飯,朕也著實餓了。”
余九齡心說陛下你喝了那么多酒,你確定你還餓?你這只是給我個面子啊......
可他當然不敢問,他可怕陛下一腳踢他屁股上,直接踢出九霄云外去。
這頓飯吃的其實一點兒都不放松,因為老唐的執拗,大家吃飯吃的小心翼翼,連說話也一樣的小心翼翼。
入夜。
李叱站在窗口看著外邊發呆,高希寧走過來,把大氅披在李叱肩膀上。
“老唐有他的道理,你對他不要太強硬。”
高希寧輕輕的勸了一句。
李叱苦笑道:“他的道理完全都是他自己認為一定會發生不好的事,這個人犟的其實不可理喻。”
高希寧笑道:“可這是你和老唐最相似的地方。”
李叱回頭看向高希寧:“朕也這么犟?”
高希寧道:“有些時候你比老唐還要犟一些。”
李叱問:“哪些時候?”
高希寧:“大部分時候。”
李叱被這話給逗笑了。
“他為什么就那么不相信他自己呢?”
李叱道:“他唐匹敵教導出來的子孫后代,又怎么可能會差的了。”
高希寧道:“今日涼州城里的廷尉府分衙百辦過來見我,說了一件事,我想這大概就是老唐執拗的原因之一。”
“什么事?”
“唐安臣也是那般優秀的一個人,也是嚴于律己的大將軍。”
高希寧道:“可他對孩子的溺愛,可能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還沒有找準度在何處。”
“廷尉府的人說,前些日子唐安臣攜家眷到涼州的時候,他的獨子唐旭格外的不聽話。”
“還沒進涼州,就從馬車里爬出來要往下跳,護衛阻止,他拿了馬鞭就抽刀護衛的臉,一邊打一邊笑,而馬車里的唐安臣,只是呵斥了幾句,卻并沒有出手阻止。”
“后來在涼州城里,這個才幾歲的孩子,儼然就是混世魔王一樣。”
“在城里玩耍的時候,看到什么想要的直接就去拿,別人不給他就搶。”
“唐安臣安排的人就一路跟在唐旭身后擦屁股,搶了人家東西就掏錢買。”
聽到這的時候,李叱已經微微皺眉。
高希寧道:“雖說是都付了賬,可有些東西本就不是人家要賣的,而是人家自己喜歡的東西。”
李叱嗯了一聲,看向門外吩咐道:“葉小千,你派個人去告訴唐安臣,明日一早朕要見他。”
大內侍衛統領葉小千連忙俯身應了,分派人手去傳旨。
李叱道:“唐安臣這個人謹慎小心,行事穩健,朕確實沒有想到,如他這樣的人會對孩子溺愛到如此地步。”
高希寧道:“唐旭的事老唐自然也已知道,還罵過唐安臣,唐安臣這幾日把唐旭關在住處不許出門,據說他住的那宅子里,已經被那孩子砸的差不多了,手下人也都是不敢約束。”
李叱嘆了口氣:“你我將來也不許這樣......臣子的家事,朕可以過問,讓他多加管教,朕勸的話可以說,他不能管過來的,將來要有國法管,然而真犯了大錯可終究還是要被人罵的,若你我的孩子將來也這般跋扈,將來禍害的就是整個大寧了。”
高希寧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唐匹敵的住處。
沈珊瑚遞給唐匹敵一杯熱茶,有些心疼的看了唐匹敵一眼,想說些什么安慰他,最終也只是把手放在唐匹敵肩膀上輕輕的拍了拍。
唐匹敵側頭對她笑了笑道:“你不用擔心什么,我與陛下之間,永遠都不會有隔閡。”
沈珊瑚道:“我自然是知道你和陛下間不會有隔閡,我怕的是你這樣頂撞陛下,讓陛下在朝臣面前下不來臺,終究是影響了陛下的威嚴,老唐......現在已經和原來不一樣了,原來你和陛下以兄弟相稱,玩笑都可無度,現在你要多為陛下的威嚴考慮。”
唐匹敵點了點頭:“夫人教訓的是,我記住了。”
沈珊瑚道:“若實在不行,明日你去見陛下,你退一步,這大將軍王的封號就留著,求陛下先把世襲罔替的隆寵收回......”
唐匹敵嘆道:“你又不是不了解陛下,陛下認定的事,沒有絲毫回轉的余地。”
沈珊瑚也嘆了口氣。
是啊,陛下那般執拗,和老唐是如此的相似,甚至可以說一模一樣。
在這件事上陛下不打算讓步,所以也就不可能把老唐的大將軍王,改為不可世襲罔替。
“那就以后再找機會吧。”
沈珊瑚勸道:“現在我已經辭去了所有軍職,安臣那邊也已經卸掉了大部分兵權,朝臣們大概也不會多說閑話。”
唐匹敵搖頭:“這本就不是怕他們說閑話的事,你當知道,我什么時候怕過別人有閑言碎語。”
說到唐安臣,唐匹敵有些懊惱。
“唐旭那個孩子被他們兩口子慣縱的沒有一點樣子,現在還小,還可嚴加約束,若再這么縱容下去,以后就會出大事。”
說到這,唐匹敵看向沈珊瑚道:“我前兩日已經罵過他了,再找他有些不合適,畢竟他那么大的人了,我連著罵他,他臉上心里都有些掛不住,一會兒你去見見他妻子,好好聊幾句。”
沈珊瑚點頭:“我一會兒就過去。”
唐匹敵嘆道:“看到唐旭那個模樣,我心里就更加擔憂......以后我們的孩子,能不入仕便不入仕,若國家需要,寧可隱姓埋名去為國效力,也不要再打唐家的旗號,我唐匹敵這面大旗,自己扯得,我的子孫后代扯不得。”
沈珊瑚嗯了一聲,輕輕抱住唐匹敵道:“你這些日子心力皆苦,這些事就不要再管了,我去安臣他們說。”
涼州城,澹臺壓境家中。
澹臺壓境遞給夏侯琢一碗酒,坐下來后語氣有些復雜的說道:“你明日再去勸勸老唐吧,總不能這樣和陛下硬頂著來。”
夏侯琢笑道:“陛下和老唐,你覺得我能勸得動誰?”
他把酒喝了后說道:“老唐和我的情況還不一樣,陛下當初要給我封王的時候,我娘跑去和陛下鬧,玉立也去和陛下鬧。”
“陛下可以不在乎玉立的話,可陛下不能不在乎我娘的話啊,老人家在陛下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陛下也是心軟了。”
澹臺壓境忍不住笑道:“你和老唐啊......真的是,讓人不知道怎么說。”
“若是別人要被封王,可能高興的要飛上天去,你倆是一個比一個能扛,就是不肯答應。”
夏侯琢笑道:“我太了解我自己是個什么德行了,老唐那樣的人都害怕約束不住自己子孫后代,我能約束的住?”
他又倒了一碗酒,抬起頭看向夜空。
“這大寧啊,不只是陛下為之拼勁心血才得來的江山,更是我們所有人一起出生入死換來的太平......”
夏侯琢緩了一口氣后繼續說道:“所以我能理解老唐,這江山啊,這太平啊,我們不幫陛下守著,誰來幫?”
說到這,他看向澹臺壓境笑道:“早晚我都會辭了禁軍大將軍的職位,我看這西北真不錯,到時候我來找你,你給我安排好住的地方,我或許就賴在你這不走了。”
澹臺壓境撇嘴:“我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辭去這西疆大將軍的職位呢,你來找我,那我們就去西北大營找老唐,咱倆蹭他的吃喝。”
夏侯琢哈哈大笑:“你要這么說......我突然就變得格外期待了。”
“夏侯,剛才你說的沒錯。”
澹臺壓境一口把酒喝下去,然后語氣很肅然的說道:“這天下的太平,這百姓的安康,得來的何其不易。”
“老唐不想讓這太平這安康,這可綿延萬世的繁華毀在我們自己人手里。”
“這是陛下帶著我們打下來的,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的子孫后代成了這繁華的破壞者......”
澹臺壓境搖了搖頭:“不敢想不敢想。”
夏侯琢道:“這事,說起來是我們這些人個個都想辭去兵權,是陛下極力在挽留,可將來被人罵的一定是陛下,后世之人,或許還會說陛下薄涼。”
澹臺壓境沉默下來,因為他知道夏侯琢說的沒錯。
“陛下可以護著我們,寵著我們,甚至是放縱著我們......”
夏侯琢舉起酒杯喝了一口后,語氣有些重的說道:“可我們不能不懂事。”
澹臺壓境點了點頭:“是啊......如果陛下身邊的人都因為這軍功而可以不懂事,那將來大寧就會變成下一個楚......”
他再次搖了搖頭:“不容的,絕不容的。”
夏侯琢道:“所以陛下心里苦。”
澹臺壓境一怔,然后嘆了口氣:“是啊......心里最苦的,一直都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