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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二十八章:看盡晚秋一片葉

  船在湖心猛地晃動,很快又趨于平穩。

  寧長久與趙襄兒相對而坐,白衣白裙相照,似粉墻縈雪。

  寧長久手中所持的,是一柄價值不菲的新劍,劍鞘用加漆的黑檀木裹白蚺皮而成,圓鱗素白的鞘上飾著銅片,亮銅之處微微做舊,明暗交接著光澤。

  寧長久的手握上劍柄的一瞬,蚺皮劍鞘中的鐵劍似活了過來,它在鞘中振鳴不定,好似是一條真正的白蛇正掙動著身體,想要褪去這古舊的外皮,換上鋒銳噬人的嶄新鱗甲。少年的眉目在劍氣騰起的那一刻斂去了笑,他的黑發被湖風吹起,也似鞘中跳動的狂蛇。

  拔劍的動作已起,吞口處,劍光亮了起來,但劍與鞘依舊嚴絲合縫,仿佛這拔劍的動作只是一種錯覺。

  趙襄兒沒有去看他拔劍的手,她輕輕捋去了紅傘上包裹的綢布,一手輕輕地搭著傘面,一手握著傘柄,她的眉眼悠然,不沾神色,卻蘊著神采。

  此刻湖上風來,她好似一個嬌滴滴的少女,即將撐開如花的紅傘,擋著暮秋涼風或是隨時會落下的雨。

  湖中錦鯉吻水而走。

  漣漪破碎、散開。

  兩人依舊坐著,他們的中間,是一片狼藉的秋鱸魚和紅姜鱔絲和半壺未喝完的酒。

  寧長久的動作似一直在抽劍,只是那劍始終沒有離鞘,就像是一輛在原地不停行駛的馬車,車輪轉了上千轉,車卻一寸未前。

  趙襄兒亦是如此,她的動作給人一種隨時都要將傘撐開的錯覺,但不知是不是雨還未落下的緣故,那撐傘的動作綿綿不絕,傘卻始終靜止著。

  他們都在等對方先拔劍。

  修道者的劍道之爭不同于江湖俠客,綠林俠客的劍多爭一個快字,但修道者正面對決則要先爭一勢。他們都在鞘中養著勢,此刻的風平浪靜不過是假象,洶涌的暗流已在不經意間涌動起來。

  “這三年,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趙襄兒抬起頭,看著他握著劍柄的手,道:“可惜你的劍不夠好。”

  寧長久目光緩緩掠過自己的劍鞘,也道:“當年你若是有這般境界,我們何至于被白夫人攆著逃往一路。”

  趙襄兒道:“你忽然提起此事是想讓我分心?呵,最初見到你的時候還以為是個清心寡欲的小道士,不曾想這般無恥。”

  寧長久微笑道:“我沒想過讓你分心,倒是我自己先分了神。”

  趙襄兒道:“與人對敵時片刻不得分神。”

  寧長久道:“我來是赴約而不是報仇,哪有對敵一說?”

  趙襄兒看著那碟漸冷的鱔絲湯,說道:“我可不會心慈手軟。”

  老漁夫聽著他們的對話,一臉茫然。在他們初初拔劍之時,老漁夫的心神便被懾住了,如鯁在喉,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直到此刻少女話音落下,他才覺得船又晃了。

  寧長久握緊了劍柄,趙襄兒擰轉過傘柄。

  數千鈞的劍意憑空而生,壓得船頭下沉,但這些劍意更多地落在了湖面上,湖水被劍意壓迫著抬起,反而將船拱高了。這艘小小的漁舟像是躍起于江面的鯉魚,在老漁夫扯著嗓子的驚呼聲里,漁舟墜回湖面,不停晃動,高高濺起的水花像是一場灑下的雨。

  老漁夫驚魂未定,他摸了摸濺在臉上的冰涼湖水,定睛之后,發現漁舟上已沒有那對新婚夫妻的蹤影了。

  而船落下的那一瞬,湖面上轉眼間暗了。

  并非是天氣陰了,而是所有的光都被湖面上忽然亮起的劍虹奪去,匯聚到了中央,那是兩道相互糾纏而出的劍虹,帶著白熾色的光,如湖水中騰起的蛟龍,同時,四散開的劍意化作了數十道筆直的線,裂開水面,推動著浪潮向外延伸。

  漁舟在劍氣裂湖的水波中打了個轉,卻奇跡般地毫發無傷。

  寧長久依舊沒有拔劍,趙襄兒也是如此,他們向前爆發的劍氣不過是心神所繪,再以紫庭之境引動異象,奪光而斬,好似兩道純凈的半月劍弧。

  天空剎那的暗色讓湖周圍的人群慌亂了起來,勒馬聲,尖叫聲匯成了一片,閣樓之中的琴聲也猛地喑啞,紛紛向著窗外撲去。

  “天狗吃月了?”

  “不像……湖!湖上好像有人?”

  “怎么可能啊?”

  湖面上,寧長久與趙襄兒的身影高高躍起,他們皆是登堂入室的紫庭境,已然有凌虛踏空之能。他們默契躍起之后,保持著同一個高度,然后幾乎同時伸手,切入懷中,向著對方的劍柄抓去。

  兩人的小臂撞在一起,骨骼震動如金石相擊,他們似絲毫不覺痛意,反手抓住了彼此的小臂,用力之間,他們的身影飛速地拉近,隨時要撞到一起。

  電光火石的剎那里,他們又同時變招,寧長久握劍的手忽然松開,并指為劍,指尖含著靈犀般的光,快而筆直地點向趙襄兒胸口的大穴。

  趙襄兒沒有絲毫防守之意,一拳遞出,看似毫無花哨,而若細看之時,那拳尖上懸著一滴湖水,湖水中流光溢彩,似蘊含著一個虛幻的世界。

  這是一拳,也是一個虛幻的世界。

  劍指與拳交錯而過,劍指點上了趙襄兒的皮膚,卻未觸實質,如泥劍沉海,轉眼不見蹤影。而趙襄兒白暫的拳頭打上他的胸口,激起了他護體的修羅神錄,一道道金芒在白衣下亮起,猶若錯綜復雜的經脈。便是這半部神錄,抵消了這一拳大部分的力道,只是拳勁依舊在體內不停炸開。

  第一次交鋒之后,寧長久受傷更重一些,卻一聲不吭,猛地抽回手指,斜刺向她腰間的穴,但這個動作亦是假動作,他要逼趙襄兒回防,趁機拔出她的劍。

  趙襄兒不上當,她反而在寸許之間又砸出了一拳,原本迎面而來的狂風,隨著她這一拳截打而出,竟都調轉了方向,吹得寧長久墨發后揚。這一拳結結實實打上了寧長久身體之后,她化拳為掌,向下一探,同樣一把抓住了他的劍柄。

  他們不像是在較量,更像是在賭氣,仿佛誰的劍第一個拔出就算是輸了。

  他們握住了彼此的劍鞘,猛然拔劍。

  此刻,他們與其說是拔劍,不如說是搬山,在握住彼此劍鞘的那刻,他們手中所有的經脈都自肌膚下爆起,靈氣激蕩出的狂流如游走周身的電。

  這些電照得眉目蒼白。

  咔擦!

  兩柄劍出鞘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劍鞘像是一個黑漆漆的洞穴,劍氣如洞穴深處吹出的狂風與蝙蝠,它們將半空中對決的少年與少女瞬間籠罩,白衣白裙在風中飛速地舞動著,那些裹著靈力的布料似也撐到了極致,發出了狂雷怒鳴般的聲響。

  湖中央的水面塌陷,化作了一片雪白的顏色,接著,這些下沉的湖水又陡然上升,宛若水龍一般,在臨近他們的身影處被劍氣切開,化作了四道斜沖天際的水柱。

  他們幾乎同時拔出了劍。

  那是對方的劍。

  明亮的劍身離開劍鞘,如兩泓縹碧的水,澄澈的水光中映著他們晃動而扭曲的影,在拔劍之后的第一個瞬間,先出劍的是趙襄兒,她的起手式很簡單,像是那些武術學館中所教的,最簡單的樁,但與之不同的是,同樣的樁,她在不到半個眨眼的時間里重復了上百次,于是這簡單的一劍幾乎沒有任何的漏洞,劍帶著無法想象的高速劃開了半個近乎完美的圓弧。

  先前她嫌棄這把劍不夠好,但如今她卻成了使用這把劍的主人。

  寧長久則握著趙襄兒的傘劍,他在拔出劍之后,花費了片刻時間去抵消了趙襄兒蘊含小世界的拳力,而這片刻的時光里,月弧已起,自潑天水幕中當頭劈落。

  寧長久目光精確地鎖住了落下的劍光,那劍光不似劍,更像是厚重的刀,與之相比,寧長久手中的傘劍纖細地像是一根長長的鐵針,但這傘劍絕非俗物,寧長久對它有信心,所以想也沒想,直接橫空而擋。

  兩者對撞,寧長久腳下所踏的虛空碎裂,趙襄兒的黑裙隨風張擺,似展翅的海鳥,輕盈的身子拖著巨大的劍光向著寧長久砸了過去。

  劍再次墜下,看似柔弱無骨的少女卻帶著千萬均的力量,墜下的風撕開了風聲,斬得虛空開裂,劍鋒自黑暗的虛空中探出,再次刺向寧長久的眉眼,寧長久持劍對空格擋,骨頭中傳來的重壓傳至身下,本就搖搖欲墜的虛空徹底裂開,兩柄劍相互抵著向著寧長久的身上壓去,趙襄兒墨發飛揚的臉也貼近了過來。

  少女秀美的臉頰上浮著淡淡的笑意:“看來這兩年多的時間,你也沒什么長進啊。”

  寧長久此刻被壓制著墜向湖中,他每多說一句話,氣便會瀉一分,但他猶然說道:“我只是不喜歡打女人。”

  趙襄兒譏誚道:“那需要我憐香惜玉么?”

  寧長久看著她的白裙,不由自主想起了他們交換衣裳時的樣子,神色不悅。

  寧長久被壓到了水面上。

  湖水炸開。

  寧長久卻并未下沉,他的足尖踏著湖水,劍上托著山岳般壓下的少女,卻偏偏保持了一個怪誕而巧妙的平衡。

  趙襄兒神色微變。

  轉眼之間,周圍的湖水上,忽然浮現起了無數高妙道法的虛影,那些道法像是水上建起的騰臺樓閣亦或橫架的橋梁,相互串聯,如戰甲上的鐵片。這與當初巫主手持古卷于湖面造城如出一轍,但與之不同的是,這是純粹的道陣。

  當初寧長久將修羅之劍從體內拔出之時便想過,那些并非劍招的秘籍若是拔出,可以構成什么。

  今日他給出了答案。

  這個道陣組成了片刻的小世界,這個小世界里,寧長久可以短暫地掌握規則,成為呼風喚雨的神明。

  所以他身影落下之后,湖水的張力奇跡般拖住了他。

  局勢轉眼扭轉。

  趙襄兒所要面對的敵人不止一個,這里的亭臺樓閣,鵲橋飛檐都是她要面對的敵人,這個世界不歡迎她!而她所要面對的,則是這個道陣世界的規則。

  寧長久手持細長的傘劍,裹挾著道陣之威,竟硬生生將趙襄兒的劍拂開了,與此同時,他負于身后的左手一勾,挑起了湖中的水,水化為劍,朝著趙襄兒所在的方位紛紛刺去。

  趙襄兒看著那一個個如玄甲重騎般壓來的道陣法相,她非但沒有撤身贊避鋒芒,反而雙手握劍,向著寧長久撲去。

  寧長久此刻構造的是世界。

  但好巧不巧,朱雀的權柄便是“世界”,那是凌駕于空間之上更高妙無比的法則。而她又與生俱來地擁有一些。

  湖面上,劍光再次亮起,這一次的劍光不似月,更似眉,那是趙襄兒的眉。

  寧長久置身在自己構筑的世界里,自是凜然不懼,他看著這個風馳電掣而來的少女,手中長劍一抖,于西面八方構筑出陣法般的虛影,在趙襄兒靠近的那刻,虛影破碎,匯聚于中央,寧長久細長的劍附著上劍影,一下子粗了上百倍,而隨著他這一劍一同斬去的,還有這小世界般的整個道陣。

  這原本是他藏匿了許久的手段,但他實在看不得趙襄兒這般囂張,想以此直接給她立一個下馬威。

  整個道陣像是數百頭雄師,它們亮出了爪牙,向著圍困其中的趙襄兒發出暴怒的咆哮。

  身影相交,兩人斬出的劍光如紛亂吹舞出的柳絮,劍刃在交鋒后的一瞬間,又輕快地碰撞了上百次,如蜻蜓高速振動的翅膀。若這是一柄帶血的劍,那只需剎那便可將劍上血水振盡,明亮如新。

  劍氣自他們中心如暴雪狂風般卷開,整個湖面在這一劍之后煥然如新。

  高速的振劍也在某個瞬間停止,兩柄劍相撞、對壓,兩個身影緩緩逼近,他們能看到彼此的瞳孔,接著看到瞳孔中的自己,所有的劍氣和力量都像是不停收縮的巨大火團,在收縮至極限后又猛地炸開。

  轟!!!

  白光中,似有颶風在兩人劍間生出,將他們猛地后推。

  湖水升上天空,帶著細密的雨點砸落。

  寧長久憑借殘缺的修羅之體硬抗,卻還是單膝跪地,以劍扎入水面,用精純而磅礴的靈力硬生生止住倒滑了幾十丈的身影。

  而劍氣炸開的一瞬,趙襄兒打開了紅傘。

  萬道細劍和數十個道陣同時轟上傘面,同樣砸得她握傘的姿勢不穩。傘面向后掀去,脫手甩出,遙遙地倒墜在了湖面上,輕舟般浮起。

  趙襄兒不停揮舞著劍,如拍打蚊蟲般將那些逼仄而來的道陣碎片切碎,狂暴的颶風中,她的身影在空中靈巧地打了個轉,然后盈盈地落到了傘柄上。

  紅傘如舟浮水,傘骨中,纖細的傘柄筆直支起。趙襄兒足尖輕點,平穩地立于傘柄上,風暴的余燼吹著她纖細的發絲,翻飛的白裙似一縷不散的煙。

  這一回合他們各藏手段,幾乎是純粹的刀劍之爭。

  寧長久拄著劍,于湖心緩緩立起。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上面有一線血。

  落下的湖水遮住了他們的身影。

  湖邊的人大部分都是第一次目睹神仙打架,他們的目光雖不可能捕捉到這對仙人快到無形的影,但那駭人的聲勢卻最為直觀,膽小的四處逃竄,大膽的則圍著湖邊的欄桿,放聲地吆喝了起來。

  老漁夫滑著船槳不停地逃命,一直到滑入那條河中才停了下來,他扶了扶自己的笠帽,神色復雜:“原來是神仙夫妻啊……只是這脾氣太暴躁了些啊,還好趙國有陛下坐鎮,要不然又該凡人遭罪了。”

  想著這些,他摸出了那枚銀錠子咬了咬,生怕是神仙用幻術變的。

  湖面上的大雨落下之時。

  趙襄兒輕輕躍下,反手握住傘柄撐起,走到了寧長久的身邊,道:“走吧。”

  寧長久輕輕頷首。

  湖水落盡之時,兩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下一刻,他們同時出現在了一條人間空寂的街道上,兩人身上的水跡已干,只是臉色都有些蒼白,憊意難掩。

  “襄兒姑娘的劍法果然還是這般凌厲。”寧長久忽然握住了她的傘柄,將細劍推回了她的傘中。

  趙襄兒亦將劍緩緩送回他的鞘中。

  “我通仙之時你還未入玄,如今已可以一劍之威與我勢均力敵,你也很了不起。”趙襄兒由衷贊許道。

  寧長久道:“強撐罷了,若是你再來一劍,我骨頭怕是都要散架了。”

  趙襄兒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示敵以弱的路子在我這里可行不通。”

  寧長久問:“接下來去往何處?”

  趙襄兒道:“隨便逛一會兒,稍后再揍你。”

  寧長久淡然一笑,修羅神錄飛快地補全著他的外傷,先前感悟出的陰陽之理則修補著內傷,他篤定自己傷勢會恢復得她快,他可不打算慣著這個丫頭,傷勢復原的那刻,他便會悍然出手。

  趙襄兒撐著傘,神色淡然,袖中的手指掐動著,似也在默默盤算下一次出手的時機。

  于是各懷鬼胎的兩人真像是新人夫妻一樣,撐著傘,緩緩地走過了幽靜的街道。

  街道那邊忽然傳來了大喊聲。

  “快去看啊!聽說青鏡湖那邊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有神仙打架,幾乎把整個湖打穿了啊,那聲勢,我這大老遠都聽到了。”

  “神仙?哪門子神仙,如今殿下坐鎮他們也敢來惹事?這不是要造反了?有人死傷嗎?”

  “人聽說沒啥事,倒是炸了半湖死魚……撈魚去?”

  趙襄兒在轉角處看著他們離去,默然不語。

  寧長久面帶微笑:“聽說殿下要造反了?”

  “對呀,你去官府告我,不然以包庇論處。”趙襄兒回譏道:“不過像你這樣的反賊,若是被抓了,可是要刺上字游街的。”

  寧長久笑問:“那殿下到時候可要來劫車救我啊。”

  趙襄兒冷冷道:“你可以修書諭劍天宗,讓陸嫁嫁來救他親愛的相公。”

  寧長久鼻子嗅了嗅,摸了摸鼻尖,道:“怎么一股怪味?”

  趙襄兒冷笑一聲:“我可不會因為你是未婚夫就吃你的醋。”

  寧長久恍然道:“原來是醋味啊。”

  趙襄兒神色一板,不想理他,轉角走入了一條空寂的街道。

  “這里人煙好少。”寧長久道。

  趙襄兒道:“這是城西,多是一些荒宅,零零散散住了些老人,前段日子派了官員來修繕,也不知怎么樣了。倒是可以順路體察一下民情。”

  兩人向前走去。

  夾道皆是梧桐樹,秋天,巴掌大的梧桐樹葉一片片落了下來,堆滿了整個道路。

  道路的盡頭,趙襄兒接住一片飄落的葉,她望向了這棵樹,道:“不出半個時辰,這棵樹所有的葉都會凋盡。”

  寧長久搖頭道:“我不信。”

  趙襄兒微笑道:“不若半個時辰后來看看?”

  寧長久問道:“賭什么?”

  趙襄兒道:“你說。”

  寧長久道:“賭一掌,如何?”

  趙襄兒知道他是在暗指臨河城白夫人扇了自己一耳光的事,當時便是他救了自己。

  不過想靠這些過去的丑事亂自己道心,他還是癡心妄想了些。

  “隨意。”趙襄兒波瀾不驚。

  兩人繼續向前,路過一座空宅子時卻同時停下了腳步。

  趙襄兒看向了宅門緊[]閉的門縫,皺眉道:“這里不對勁。”

  “嗯,有殺氣。”寧長久點頭。

  府內的院子里,六位姿容頗佳的紅裙舞女盈盈地跪坐在地上,她們低垂著螓首,手上握著一柄不長不短的纖薄鋼刃。她們面前,立著一個披著甲衣的黑衣人。

  “你的背挺得太過直了,會讓人懷疑這里藏著刀劍,到時候演奏之時,你要將殺氣藏好,要讓自己都相信,自己不過是一個琴女,然后在歌舞盡興的那一刻亮出刀刃,將那女人殺死,懂了嗎?”

  身材魁梧的黑衣人的訓誡聲冰冷而嚴厲,他雙手負后,握著一根滿是倒刺的長鞭,那些跪在地上的舞女噤若寒蟬,不敢言語。

  “知道了……”被訓斥的女子怯生生答道。

  黑衣人用握著鞭子,挑起了舞女的下巴,看著她的臉,說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你們是不是覺得這次刺殺不可能成功,而且毫無意義?”

  無人敢應。

  黑衣人道:“你們這些女人,目光還是太短淺了,別看如今趙國沒什么動靜,但他們一朝發動,你們就都要成為亡國奴,被賣入趙軍的軍營里當隨軍的娼妓!到時候你們才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現在乖乖聽話,你們還有你們的家人才有活路!”

  “是,大人。”

  這些舞女殺手乖乖跪地,齊聲應道。

  這個黑衣人的厲害她們是知道的,傳聞中,他的實力甚至不輸當年名震一時的彩衣鬼。而彩衣鬼死后,這個黑衣男人對其的評價也不過“沽名釣譽”四字。如今,他們想方設法混入了趙國,買下了這間院子,便是要為之后國宴上的刺殺做準備。

  黑衣人看著這六位容貌不俗的女子,他知道她們在進入趙國的那一刻起便是死人了,因為憑借她們,根本不可能刺殺成功,她們的作用不過是制造混亂,最終的殺招還是自己。

  “繼續演練吧。”黑衣人說道。

  六位歌舞姬跪地而應,她們人影散開,兩人取出了琴與琵琶相對而坐,四人立于中心,站好了柔媚的舞姿。

  歌舞聲起了。

  黑衣人一動不動。

  彈琴的少女察覺到了一絲異樣,望向了黑衣人,片刻后,她尖叫了起來。

  這位在她們眼中猶如羅剎般的黑衣人,他的胸口探出了一截蘸血的刀尖,濃稠的雪與黑衣相連,雖看不清楚,但血腥味卻已刺鼻而來。

  隨著少女驚叫聲響起,魁梧的黑衣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尖叫聲在院中混亂響起。

  “真有人要造反啊。”寧長久看著倒地的黑衣人,輕輕搖頭。

  趙襄兒道:“這不叫造反,這叫送死。”

  寧長久笑道:“想來是你居于深宮太久,這些人都忘了你的威嚴了。”

  他們輕輕說了幾句,這幾句話真真切切地傳入那六位女子的耳中,她們哪里不明白話中的意思,一個個如遭電擊,血液都似凍成了冰渣,根本動彈不得。

  這……這白衣少女,難道是趙國的女帝陛下?

  這般荒誕的戲像是一場噩夢一樣發生了。上一個噩夢已然倒在地上變成了尸體,真正的夢魘便穿著純白的裙子,悄無聲息地降臨了。

  “求陛下饒命!”抱琴的女子最先跪下,重重叩首,額頭撞上地面粗礪的沙子,鮮血淋漓。

  其余人也反應了過來,慌慌張張地跪倒在地,不停地叩首求饒。

  趙襄兒無視她們的求饒,只是淡淡道:“繼續演練。”

  說完這句,她便越過人群,走入了院子后的屋中,屋中滿是灰塵和蛛網,只有一張長凳和一方崴腳桌。

  趙襄兒將長凳拉到桌前坐下,背靠著桌子,仿佛這就是她的王座。

  寧長久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身邊坐下。

  那些額頭帶血的舞女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我讓你們繼續。”趙襄兒說道。

  這句話說完,那些舞女都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

  她們失魂落魄地坐定。

  凄切的琴聲和著琵琶聲傳了出來,猶如喪曲。

  舞女們的腳步亦是踉踉蹌蹌,無半點美感,蒼白的臉上盡是絕望的淚水。

  趙襄兒靜靜地看著,神色平靜。

  那些女子感受著生命最后的時光,撫琴的少女似還不愿死,她拼命地彈著琴,彈到五指鮮血淋漓。

  琴聲的余韻里,兩位撫琴的女子顫抖著從衣裳的后領處抽出了筆直的劍,而舞女則從衣擺下的大腿之側拔出了刀。

  她們舉著刀,卻像是趕赴刑場般顫顫巍巍地走了進來,其中一個女子被裙子絆倒,一個趔趄間險些直接捅上了前面之人的后背。

  叮叮當當的聲音在陋室中響起。

  地上滿地碎刃。

  “去皇宮,找夜行司,一年之后,你們若能活著出來,就有資格做我的劍,若中途逃走,殺無赦。”

  趙襄兒緩緩說道。

  夜行司是趙國刺殺組織,嚴苛至極,瑨國許多的官員和將領便是死在他們的刺殺之中。

  說完這句,趙襄兒閉上了眼,一直到舞女們散盡,才緩緩睜開。

  “為什么放她們走?”寧長久問道。

  趙襄兒沉默半晌,緩緩開口:“我很小的時候,乾玉宮中有我不少姐妹……”

  她話語頓了頓,道:“長大之后我才知道,她們都是娘親給我準備的死士,三年前,皇城內亂之后,她們……”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嗯?”寧長久微微疑惑。

  趙襄兒閉上了眼,輕聲道:“有些累,我想睡一會兒。”

  說著,她側過身子,腦袋直接枕在了寧長久的大腿上,她的手一只壓在頰下,一手搭在胸前,修長纖細的腿兒微蜷,疊在長凳上。

  這位趙國的女帝陛下真便在這破舊的屋中安靜入睡了。

  寧長久看著枕在膝上的少女,伸出手輕輕的覆自她的發上。

  趙襄兒均勻地呼吸著,一動不動,乖巧柔軟地像一只小貓。

  寧長久神色柔和。

  半個時辰后,她才悠悠轉醒。

  少女若無其事地起身。

  寧長久與她一道出了院子。

  他們回到了先前的街道上。

  蒼涼的晚秋里,落葉滿地。

  寧長久與趙襄兒一齊抬起頭,向著他們先前賭約的那棵樹望去。

  梧桐樹蒼老地立著,樹葉已經凋盡。

  “你輸了。”寧長久卻說。

  光禿禿的樹干上恰巧立著一只麻雀。

  那是冬天到來之前樹最后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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