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征鳥掠過大雪原的邊緣,終于在白虎軍團第四分隊駐守的一處村寨里降落,按照慣例,他會在這里休息一晚上,第二天再繼續趕往中心的千機宮。
天空如墨,繁星摻雜著絢麗的色澤,與皚皚雪原遙遙對望,雪原的夜風是冷酷的,像荊棘刮過皮膚,如餓狼哀嚎。
天征鳥在避風的村口收起了羽翼,閉目休憩,副將南靖迎上前,遞過一身厚厚的冬衣給他,又指了指村子里的篝火,靦腆的道:“少閣主趕了一天的路,先在這里生火隨便吃點吧。”
“嗯,多謝。”蕭千披上外衣,雪原的溫度驟降,和帝都仿佛兩個世界,篝火邊的士兵也是剛剛換過崗正在吃飯,見他過來,連忙給他挪了個位置,遞過一碗溫熱的茶水,爽朗的笑笑,“少閣主來了,村子里沒什么好東西,您將就一下吧。”
他只感覺心里莫名的放松下來,接過茶水,火光在茶碗里搖搖晃晃,一點點溫暖了僵硬的身體。
這一個多月以來,自己在北岸城緊張的追捕兩個逃犯,之后又被明溪太子強拉入伙成了風魔,他在天權帝和太子之間來回周旋,早就已經身心俱疲。
或許只有在這種遠離紛爭的大雪原邊緣上,坐在簡陋的村寨里,一邊看著廣闊無垠的天空,一邊喝一口暖身的熱茶,才能享受這片刻的寧靜吧?
“少閣主,這幾日氣候有些反常,比往年要冷的多,您可別仗著自己有昆侖的御寒心法,就還穿著那身夏裝在伽羅巡邏了。”南靖是自己抱著一坨干柴主動往篝火里面添,絲毫也沒有白虎副將的架子,反而是毫不客氣的責備他一句,然后又拿了一個空碗給他乘了些粥,遞過去:“看氣象今年的冬季是要提前到了,好多荒地的村民們都早早的往東冥那邊遷徙過冬去了,剩下的那些老弱病殘估摸著也是走不了,少閣主,今年恐怕要多分些糧食送過去了。”
蕭千夜喝了口粥,眼里看著篝火,自然明白屬下的言外之意,淡淡的道:“今年的糧食缺很多嗎?”
“是有點缺了。”南靖摸了摸腦袋,解釋道,“北岸城本就是飛垣最大的港口貿易城市,此次遭受海嘯之后,原本要送往伽羅的糧食大大減少,這其中還有不少在趁火打劫惡意抬價的,伽羅本來就沒有大都市,都是些幾千人幾百人的小村落,這一漲價好多人就吃不起了,最近這一個月,我們已經接濟了不少跑到軍營里求糧食的百姓了,但是再繼續下去,應該是不夠的。”
“哪些人在這時候抬價?你讓小謝去處理就好了,鏡閣要是問起來,就說是我安排的。”蕭千夜的眼里瞬間就充滿了厭惡,放下手中的粥,頓時就沒了胃口,糧食漲價這事其實也不歸軍閣管,要算也是鏡閣的問題,但是鏡閣歷來就是個巨富商賈云集,嫌貧愛富的地方,普通百姓的死活他們哪里會在意分毫?
“小謝前幾日才攔截了一只商隊,那商隊是從陪都洛城往大湮城做生意的,開口就是斗米十兩,后來被小謝強行征用了些,鬧得還挺不愉快的。”南靖小聲的提醒,為難的道,“小謝是洛城名門出身他們都敢如此肆無忌憚,要是換了別人指不定要起更大的沖突,少閣主,您能不能想想辦法,讓今年的冬天多撥點軍糧下來?”
蕭千夜沒有接話,副將知道他為難,也不敢催促。
北岸城事件的影響其實是極其嚴重的,首當其沖的就是讓鏡閣的貿易受到嚴重的損失,如今各部都在縮減開支,想要這個時候多要點軍糧接濟百姓,無疑是難上加難。
但是伽羅又確實是一個極度依賴軍閣接濟的地方,這里的土地太荒涼了,冰川和雪原占據了伽羅的一大半,其實根本就不適合人長久的居住,但是不知道又是為了什么,這里的百姓卻對自己這片貧瘠的故土無比忠誠,他們會不厭其煩的每年秋季遷徙去東冥,然后等到開了春再遷回來,世代如此。
“南靖,你就別為難少閣主了。”身邊的士兵博古笑嘻嘻的一把摟過自己的副將,看起來像兄弟一樣親切。
南靖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少閣主被停職的處分他們都是知道的,這個時候還想他多請些軍糧,實在是自己想的太簡單了。
“不急,等我回去跟鏡閣主談談吧。”蕭千夜接了一句,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擔心,若是以他從前和公孫晏的關系,這種要求幾乎是想都不用想的,但是現在大家都在風魔這條船上,那個貴族公子無論如何也得答應下來吧?
“您可別勉強!”博古倒是口無遮攔的說道,“帝都那些家伙巴不得糧食的價格再漲漲,他們能賺一筆是一筆!少閣主,我們倒是無所謂,自己省點吃的送到村寨里就好了,您可千萬別去求那群人,他們不配!”
“都快餓死了,還在乎配不配的?”蕭千夜被他逗笑,無奈的搖搖頭,這些人其實都是伽羅村寨出身的,他們保持著屬于雪原特有的淳樸熱情,一貫對他也不拘禮節。
“那、那也不行!”博古倔強的坳了一句,南靖連忙拍了他腦門,罵道,“就你話最多,吃飽了沒?吃飽了去外頭站崗去,傍晚白狼那邊還特意派人過來提醒了你們,都盯緊些別出什么亂子。”
“白狼?”蕭千夜頓時提神,警惕的追問,“白狼那邊發生什么異常了?”
“嗯,事發突然,應該還沒來得及跟您匯報吧。”南靖正襟危坐,趕忙解釋道,“白狼第二隊昨天晚上在冰川之森例行巡邏的時候,曾經聽見森林里傳出旅人的求救聲,但是無論怎么尋找都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一直到今天凌晨時分,他們才發現森林里多了好多冰尸,尸體有的是才死的,有的像是已經冰凍了幾百年,二隊帶了幾具尸體回去研究了,但是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霍滄呢?”蕭千夜感到事情有些蹊蹺,追問白狼正將的情況,南靖道,“霍將當時領著一隊在另一邊巡邏,一南一北隔了不少路程,但是少將那塊并沒有其他異常。”
蕭千夜默默思索起來,冰川之森是旅人去往東冥的必經之路,它恰好位于泣雪高原和冰河的中間,大多數人會選擇南北兩頭靠近森林邊緣的路,避開中央危險茂密的樹林,那兩條路都是被人走了幾十年的,除非遇到極端惡劣的天氣,通常不會出現什么意外,怎么會突然冒出來冰尸?
看他神色不對,南靖連忙又道:“少閣主,霍將知道您明天會到千機宮,應該會直接去那等您自己匯報具體的情況。”
“嗯。”蕭千夜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來前不久圣月族偷襲千機宮的事,頭皮一麻,“千機宮那邊現在又是什么情況?誰在那守著?”
“蕭少將卸職之后,一直是小謝在守著,圣月族和往年那群妄圖奪回千機宮的教徒一樣,也是沖著冰封人去的。”南靖如實回答,冰封人是指白教曾經的大司命岑歌,他在八年前敗于少閣主之手,被一劍冰封至今尚未解除,每年都會有瘋狂的教徒想盡一切方法試圖將冰封人救走,也多次和白虎軍團產生沖突。
蕭千夜皺著眉頭,圣月族是太子殿下故意安排,為的就是找個借口讓他將功贖罪而已,此時應該早就已經撤走了吧?
南靖并沒看出來他眉宇間的異常,接著說道:“圣月族是最古老的異族人之一,這次蕭少將卸職,他們是有備而來趁虛而入,真的是差一點就被得手了。”
“哦?竟然還差點得手?”蕭千夜暗暗摸了摸腰間的劍靈,嘴角掛起一絲冷笑,目光逐漸嚴肅,好在他們沒真的得手,否則太子殿下特意安排他過來將功贖罪的任務,豈不是又要節外生枝?他其實一貫都不相信異族人,就算是勉強和鳳姬達成了共識,這么多年的軍閣生涯也讓他無法真的對異族卸下防備。
南靖靠過來,挨著他的耳朵小聲的說:“少閣主,我聽小謝說起過,這次圣月族里頭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她的左眼里帶著一朵紅蓮,似乎和傳聞里和八年前逃走的白教教主有幾分相似。”
蕭千夜劍眉微揚,他奉命出征白教的時候,曾經見過當時的教主飛影,那時候她還只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是靈羽一族,她的兩個大司命岑歌、岑青是兄妹,是祖夜族的人。
至今他都沒想明白,教主飛影和大司命岑青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忽然失蹤的。
如果按照異族人的血統來看,他們都是當初的六靈六圣十二仙四十八祖,這群異族人果然還有其它目的,是想借著太子殿下給的機會,趁機救出大司命岑歌嗎?
南靖也是疑惑不解,但他在思考另一個問題,終于還是沒忍住問出口:“少閣主,大哥……為什么忽然離職了?”
蕭千夜愣了一下,伽羅的駐守將士都喜歡喊蕭奕白大哥,和他關系親切如同真正的親人,反而是自己和這個親大哥之間,總有些莫名其妙的隔閡。
“哦。他呀……”蕭千夜嘆了口氣,腦子轉的飛快,隨口就編了個理由,“他說呆膩了。”
南靖尷尬的嘖嘖舌,卻對這樣的說辭深信不疑——伽羅的確是個無聊的地方,除了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哪會有外人愿意留下。
就在這個剎那,雪地里忽然傳來一聲響,兩人同時警覺的望向村口,篝火邊的士兵也赫然嚴肅。
遠遠的走來一片黑影,肢體僵硬,發出咔嚓咔嚓如同機械的聲響,蕭千夜掌下劍靈赫然顫抖,提醒著主人危險逼近。
“你們都退下。”蕭千夜大聲命令,映著篝火,村口的人影越來越清晰,那些人皮膚黝黑脫水,眼睛瞪大只剩眼白,歪著的嘴揚起詭異的笑,走路的步伐搖搖晃晃,如同行尸走肉。
是冰尸!蕭千夜倒吸一口寒氣,不僅僅是冰川之森,連泣雪高原的邊緣上都出現了冰尸!
蕭千夜手持劍靈沖出,命令道:“南靖,你帶著白虎四隊分散去周圍,不要讓他們進入其他村寨。”
“是!”南靖副將擦了把汗,冰尸不是活人,不懂術法的普通士兵對付冰尸無異于以卵擊石,而且白虎軍團不同于青鳥軍團,只有隊長以上級別才能配備白虎,此時第四隊駐扎營地附近也僅有兩只而已,但是這一塊風勢平穩,地形平坦,二十里范圍內至少就有七八個村落!
“別慌,我會很快追上你。”明顯看出了屬下在擔心什么,蕭千夜鎮定自若的安慰了一句,掌下的劍氣暴漲,抬手就切斷了前排三具冰尸!
“遵命!”南靖這才回過神,揮手命令,“四隊長還在外換崗巡邏,博古,你去找到他,讓他往南邊去,其他人跟我走北面。”
“明白!”先前的男人一蹦而起,揣著長矛就從旁邊沖出了村寨,南靖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少閣主,劍靈的白光快到他目光跟不上,但是冰尸即使被攔腰斬斷,上半身依然能張嘴撕咬,兩只手漫無目的的亂抓,下半身自己撐著站起來,甚至還能繼續往前走!
他感到一陣無名的恐懼,這樣的景象是匪夷所思的,那些殘肢斷臂像有意識一樣,不停的往少閣主身邊圍過去。
蕭千夜也很快發現了不同尋常之處,天征鳥被聲響驚醒,張開銳利的羽翼接住自己的主人,他從半空中往下俯視,發覺村口上圍滿了密密麻麻的冰尸,然而等他再度轉身望向村尾的位置,那里安安靜靜什么也沒有。
“南靖!”蕭千夜忽然意識到冰尸僅僅只是沖著這里來的,連忙喊住了尚未走遠的副將,“你帶人從后面包抄過去,帶上篝火,把這個村寨給我圍起來,所有人都去,村子里不許留人!”
話音剛落,他竟然又跳下了鳥背,地上的斷手斷腳,甚至頭顱手指感覺到他的氣息,一點點靠近,蕭千夜自然是不敢大意,只能以七轉劍式不斷擊退,然而無論他的劍將那些死肉切的多碎,它們都能很快拼接在一起繼續逼近。
蕭千夜一路后退到篝火邊緣,感覺火焰都快要燒到衣服的時候,冰尸才忌憚的停了下來。
果然……他暗暗松了口氣,想起來曾在師門之時無意間聽到的一些邪門術法,中原人信奉鬼神,尤其在南疆一帶有很多馭尸之術,但是大多數的尸體都會懼怕火。
如今中元節將近,伽羅偏偏又是個對中原鬼神文化極其信仰的城市,這些冰尸該不會就是那些瘋狂的教徒們弄巧成拙搞出來的東西吧?
不等他多想,南靖已經帶著白虎第四隊包抄到了冰尸的后面,村寨外圍燃起熊熊的篝火,將所有冰尸全部驅逐了進來。
“少閣主!”外頭傳來南靖的喊聲,“請您快點離開,火馬上就要燒進去了!”
他吹了聲口哨,天征鳥穩穩的降落,蕭千夜跳上鳥背,神色冷漠的看著身邊被火光扭曲的死肉,就這些個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尸體,就妄圖能傷到他嗎?
“少閣主!”看見他的身影完好無損的回到村外,南靖這才松了口氣,只是懊惱的直跺腳,道,“可惡,駐扎營地里還剩了好多糧食的!就這么給這群冰尸陪葬太可惜了!”
四隊長蒙砂也才從外面匆忙趕了回來,急道:“少閣主,南靖,你們怎么樣?”
“我們沒事,就是可惜了那些糧食。”南靖嘀咕著,還是很不甘心,“外頭還有嗎?”
蒙砂連連搖頭:“我在外頭巡邏半天了都沒看見有冰尸過來,這玩意究竟是哪里冒出來的?”
憑空出現?不可能的吧?
蕭千夜暗暗吃驚,望著腳下的雪原,眼睛雪亮,赫然想起了鳳姬曾經說過的話——血荼大陣是在泣雪高原開啟的,這片古老寧靜的土地下,掩埋了無數無辜死去的生命。
是有人故意操縱了那些尸體,襲擊白虎第四軍隊,先前白狼軍團匯報的,出現在冰川之森的冰尸應該也是一樣。
不對……他隨即就否認了自己的想法,對方想襲擊的不是白虎第四軍隊,而是他,蕭千夜。
他不敢打草驚蛇連累下屬,只見眼前的火光直沖云霄,將雪原的黑夜徹底照亮,煙霧中擴散彌漫出腐肉的焦臭味,讓身邊的幾個下屬同時捏住了鼻子。
劍靈仍然在顫抖,甚至比之前冰尸靠近的時候更為猛烈。
蕭千夜仔細的看著熊熊升起的黑煙,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睛在這一刻不受控制的變成了兇獸獨有的冰藍色,而透過這雙特別的眼睛,黑煙里那一張張詭異莫測的笑臉清晰可見,甚至還齜牙咧嘴的沖他做鬼臉!
“南靖。”他忽然開口叫住身邊的副將,指著那些鬼臉,問道,“那里有什么嗎?”
南靖疑惑的順著少閣主手指的方向望去,黑煙直上云霄,散發出讓人作嘔的惡臭,但是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蕭千夜默默觀察著屬下的臉色,心里已經明白了大半,他不動聲色的命令道:“蒙砂,明天一早你帶著白虎四隊去找二隊匯合,南靖,通知伽羅境內白虎、白狼、天馬三支軍團原地待命,暫停每日例行巡邏。”
“是。”兩名下屬雖然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但都是毫不猶豫的領命。
“太晚了,就近找地方休息吧。”蕭千夜的眼眸慢慢恢復了正常,聲音卻突然疲憊了下來,他捏了捏蕭奕白留給他的家徽,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里還有那只神秘的螞蟻,蕭奕白只是說馭蟲術無法通過光鏡追蹤到他,但是應該是可以追蹤到自己的一切行蹤吧?
眼下他必須一切如常,任何的失誤都將是萬劫不復。
“距離這里最近的寨子是剌拉寨,也才四里路,軍閣過去留宿的話村民是不會拒絕的。”蒙砂看著眼前被燒毀的駐扎營地,干笑著撓了撓腦袋,“要不就先去那里歇一晚吧,您明早還要趕去千機宮,不休息可撐不住的。”
“也好。”蕭千夜收回劍靈,他趕了一天的路,好不容易歇了會又遇到冰尸襲擊,此時早就是精疲力竭,他揉了揉眼睛,沉聲道,“帶路吧。”
最新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