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雨淅瀝瀝的越下越大,紫金色隊服的人晦氣的沖到屋檐下,他不耐煩的拍著身上的雨水,抬頭就看見天征鳥上蹦下來的人。
“呦,軍閣主好。”他冷哼了一聲,身側的青年也連忙鞠躬行禮。
“高隊長提前入城為何不通報?”蕭千夜也是毫不客氣,不留一點情面,“禁軍入城的交接時間應該在后天,到時候我自然會派人去請您,但是在此之前,高隊長還是先在周邊郡縣好好歇著吧。”
“我就是進來逛逛,軍閣主何必拒人千里之外?”高敬平冷眼回敬,“還是說這一個月毫無線索的追查另有隱情?軍閣主有所隱瞞不想我看見?”
“呵……那高隊長就自便吧。”蕭千夜隨口應付,本來也就不想跟對方多費口舌,見他轉身又要走,高敬平一把拉住他,嘖嘖的道,“軍閣主為何穿著便服?這不合規矩的啊!”
“我穿什么需要跟高隊長匯報嗎?”他厭惡的甩開高敬平的手,對方冷哼道,“難怪叔叔要我注意點你的舉動,你果然有問題……”
“隊長……”他身邊的青年連忙打斷,賠笑著,“軍閣主,高隊長是受海市蜃樓之邀才會提前入城的,并非有意冒犯,還請您多多見諒,現在距離黃昏還有些時候,高隊長閑的無事才會在街上隨便轉轉,若是影響到您執行任務,我們現在就離開。”
“慕西昭,你對他這么客氣干什么?”高敬平見他畢恭畢敬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誰才是你的上司?這家伙當年拉攏太子殿下搶了你的閣主位置,要不是叔叔看你可憐把你調進了禁軍,你現在也就是他手下一條狗!別到現在都不知道該謝誰!”
慕西昭眼眸一沉,沒有反駁。
他是禁軍總督高成川收養的義子,為了奪取被蕭氏一族壟斷的軍閣,苦心栽培了多年,當年天征府一夜之間遭遇橫禍近乎滅族,剩下的長子蕭奕白又是個不務正業的人,就在總督大人以為勝券穩操的時候,次子蕭千夜從昆侖山突然返回,并且迅速得到了明溪太子的支持,將他唾手可得的軍閣主位置直接截胡!
他也立刻失去了總督大人的信任,并被從軍閣調回了禁軍,從此再也沒有得到過重用,自那以后,他就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棄子,一直被總督大人安排在他的幾個侄子中間,跑跑腿打打雜。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不能有任何不滿——反抗高總督,就是在送死。
“慕西昭,叔叔派你來是保護我的,我看軍閣主來者不善的樣子,你是不是該盡一下自己的職責?”
“隊長……”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動手。
“你是想再被扔到荒地里去服刑?”高敬平提高了語調。
慕西昭的臉唰的一變,下意識的按住了手上的長劍,咬著唇努力克制著情緒。
荒地……飛垣除去中央的天域皇城,還有環繞四境的羽都、東冥、伽羅和陽川四大都,除此以外的所有地區,都是荒地,他原本就是荒地上的孤兒,只會那些和野獸搏斗的生存之計,甚至連攜帶的劍也是銹跡斑斑,是從餓死的尸體上撿來的。
高總督是在一次返程的途中,在死人堆里撿到了他,或者是被他眼里的孤獨和謹慎吸引了興趣,那個讓人捉摸不定的老人一時興起便將他帶了回去,收為了義子。
那是他第一次有機會進入天域城,在皇宮的西方,老遠就能看到兩座巨大的高樓,那是丹真宮和祭星宮,而在東方,則是軍閣,鏡閣,墨閣三閣并列,威武嚴肅。
那一瞬間,他做了一個足以改變終身的決定——留下來,這里才是自己想要的地方,這里不是猖狂的盜賊可以踏入的領地,也不是猛獸可以襲擊的地方,自己要留下來,只有留下來才能改變命運!
可是他的命運被這個從昆侖山回來的人徹底毀了,到頭來,還是輸給了家族背景。
“軍閣主,得罪了。”他的目光一點點沉淀,長劍出手的一瞬間,只見一道矯健的身影赫然掠入,輕輕按住了他。
那是一位白發老者,身著藍白雙色的海軍隊服,背著一個高大的劍匣,他一手推開慕西昭,惡狠狠的瞪了一眼呆住的高敬平,破口大罵:“進城就惹事,滾出去,不到時間別進來!”
“百里元帥……”高敬平頓時沒了底氣,其實按軍級,不論是百里風還是蕭千夜,都是和他叔叔高成川平級,只是他一貫看不慣蕭千夜年輕,這才敢如此冒犯。
百里風隨后看了一眼蕭千夜,他的手也已經按在了劍靈上。
“你也想動手?收起來!”他劈頭又是一頓訓,“哼,到處找你找不到,碧落海下發生那么大的事,你還有時間在這里跟個侍衛動手?”
“義父,我并非有意……”蕭千夜識相的收回了劍靈,還沒等他話說完,百里風敲了敲他腦門,“你跟我過來。”
“元帥,那我們……”高敬平連忙跟了上去,百里風臉色難看,沒好氣的道,“你回去等著,沒事別在城里亂轉。”
“是是是。”高敬平忍了口氣,連忙拽著慕西昭,小聲道,“愣著干嘛!走啊!”
慕西昭不甘心的看著蕭千夜,他喊海軍元帥義父!他不僅僅有尊貴的血統,不僅能得到太子的青睞,甚至還喊海軍百里風元帥為義父?
果然出身的差距就是無法彌補的嗎?
百里風顯然并沒有注意到這個人,他一把拎著蕭千夜就往海軍總部走去,邊走又忍不住嘆氣連連。
“義父,我真的是遇到了點意外,并非有意不去見您。”
“我知道。”百里風一點也不驚訝,“我回來那天就派人去找你了,他們說你一大早什么話也沒說就出去了,好不容易回來了今兒一大早又走了,我知道你忙也不為難你親自來見我,但是有些事情你得分得清輕重!”
“義父指的是天之涯下囚禁的海魔倉鮫?”蕭千夜連忙壓低了聲音。
“我下去檢查過了,鎖住海魔的鎖鏈已經快要全部斷開了,最多一天,倉鮫必然逃脫封印!”
“祭星宮的支援呢?”
“他們能有什么辦法?”百里風根本不信任帝都那群腐朽的人,“山里面百靈大會才散,馬上又是海市蜃樓了,現在光北岸城就差不多二十萬人,這要是被倉鮫跑了引起碧落海海嘯,恐怕你我都要跟著一起陪葬了!”
蕭千夜顯然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目前駐守在城里的青鳥軍團數量,道:“義父,我現在就讓葉卓凡帶著青鳥軍團撤離城內居民,把北岸城的人撤到周邊郡縣去!”
“不行,倉鮫要是跑了,整個羽都都要完蛋,撤一個北岸城于事無補。”百里風立馬就否定了他的話,罵道,“倉鮫的封印幾千年了好好的一點事沒有,突然被破壞肯定有問題,也不知道祭星宮那群狗崽子又偷雞摸狗的干了什么見不到人的事!”
蕭千夜知道內情,但他沉默著沒有說穿,以義父的個性,要是讓他知道倉鮫封印是被天權帝自己解除的,恐怕立馬就要甩手不干了吧?
“喂,我記得你在那什么昆侖山學過一種劍術,對海魔有用嗎?”百里風豁然頓步,直勾勾的盯著他,“叫什么‘封十劍法’的,白教那個大司命不就被你一劍釘在了冰里,到現在都沒放出來嗎?”
“封十劍法確實是一種類似封印術的劍法,但是對海魔……”蕭千夜皺眉沉思,海魔身長四百米,這早就超出了封十劍法的劍氣范圍了啊,昆侖的劍陣或許可以一試,畢竟劍陣的最初目的就是為了對付魔獸。
“果然也不行嗎?”百里風甩了甩手,“畢竟是鳳姬聯合七神守一起才勉強封印的怪物,這可怎么辦,現在上哪去找鳳姬?”
“義父,我就不跟您回去了。”蕭千夜頓下腳步,取下肩頭軍閣的徽章交給他,“多謝義父剛才替我解圍,請義父先回去,這是我的令牌,請代為交給征帆讓他撤離城里居民,海魔一事我會想辦法。”
“你能有什么辦法?你連游泳都不會!”百里風半信半疑的接過。
“我要去海市蜃樓里,找到破壞封印的罪魁禍首。”
“嗯?”百里風赫然抬頭,卻看見蕭千夜已經轉身走遠。
老人的思緒明明滅滅,仿佛從他的背影里看到了遙遠的過去——那是很多年前的某一天,海軍本部迎來了一位稀客,帝都軍閣閣主蕭凌云帶著次子蕭千夜來訪。
他毫不客氣將兒子塞給了海軍總帥百里風:“他說我的本事不夠,不愿意跟我學劍,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把他放在您這好了,您老就別客氣的收下吧。”
百里風方才放下手中的酒杯,看了一眼被蕭凌云硬塞到自己面前的這個孩子——他看起來還很小,個子也不高,一張稚嫩的臉卻是擺著極其嚴肅的表情。
最讓他想笑的事,這個孩子穿著的居然是軍閣的制服,這個年紀穿著軍裝,想必也是他那個老子想出來的餿主意吧?
他頓時來了興趣,捏起他的臉往上拉,逗道:“小孩子別擺這個可怕的臉,來,笑一下!”
就在那一刻,這個的孩子居然是毫不猶豫的扣住了劍柄,眼里是一閃而過的殺氣!
“咳咳……真是和你一模一樣啊。”百里風連忙尷尬的收手,“你要是把他塞給我的話,我只會把他扔到海上去。”
“隨便您,要打要罵您看心情。”蕭凌云順勢接下話,忽而語氣嚴肅,“這個小鬼是難得一見的天才,他今年才七歲,劍術已經不在我之下了,我有些擔心……”
兩人的語氣不約而同的輕了下去,再度將視線轉向了這個孩子,他和蕭凌云是生死之交,對方曾在瀕臨絕境之時爆發出從未有過的恐怖力量,甚至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睛也變成的罕見的冰藍色!
那不是人類該有的力量。
想到這里,百里風終于是點了頭:“好吧,你先把他放在我這里,我把他帶到海上丟幾個月也就好了,說起來,你那個大兒子怎么不一起扔過來?”
提及長子,蕭凌云一臉擔憂,“我原先的確是想把兄弟兩都塞到海軍,但是他不肯來,現在一天到晚都見不到他人,我曾經見他在后院用術法創造出類似祭星宮花海的幻術,甚至雙手都變成了野獸的利爪,他越是這樣我越是擔心,元帥,其實我對他,遠比對這個小鬼擔心的多啊!”
話到這里,蕭凌云也是連連搖頭,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天蕭凌云并沒有再多說什么,他把蕭千夜硬塞給自己之后,第二天就回帝都去了,這個小孩也不哭鬧,只有在看到他劍匣中的雷帝劍是才表現出了一個孩子該有的好奇,兩眼放光的打量了好幾遍。
雷帝劍是三百年前明嘉帝命當初最好的鑄劍坊打造的“四皇劍”之一,純紫色劍身,暗紋為金光雷電,他一雙小手停在雷帝劍上方,即使很想碰可還是禮貌的扭頭望著百里風。
海軍元帥當時就笑的直不起腰,這個死小孩,明明一副想要的不得了的樣子,還是死活不肯開口,簡直就和他老子一模一樣。
“你、你拿不動的。”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百里風用力的拍了一下他的頭,“它比你重多了,你長大一點再來拿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認真的,因為那個孩子眼睛里寫滿了對這種兵器的狂愛,在聽到他的話之后,雖然是略顯失望的收回了手,可是骨子里卻是絲毫沒有準備真的放棄它。
海軍的元帥看著這個摯友硬塞到自己手上的孩子,突然萌生了一種想法——他年歲已高,是時候培養一個合適的接班人了。
那時候的他堅信,這會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如果可以一直留在海軍,將來一定是足以接替元帥之位的人!
他雖是這么盤算著,嘴里卻沒有絲毫的表示,然而事情的發展遠遠的超出了預料,在一次出海執行任務時,一位中原的劍仙踩著劍靈從他們的船隊邊飛過,那位劍仙似乎是在追趕著什么海中的怪物,劍靈緊貼著水面,指尖凝氣成劍快速的斬落!
未等他再看一眼,那人已經消失在視野里,就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他從未想過,就是那短暫的相遇,卻徹底改變了身邊這個孩子,那一日在甲板上,蕭千夜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劍仙消失的地方,突然開口問道:“剛才那個是什么?”
“嗯?”百里風回過神,漫不經心的道,“恐怕是中原昆侖的劍仙吧。”
“中原?”他一臉迷惘,露出了好奇的神色,百里風也一時來了興趣,“要是我們的船只渡過碧落海就會進入到中原的南海,然后一路直上的話就可以到達中原了,至于昆侖嘛……具體在哪我也不知道呢,據說是一座仙山,很高,一般人到了也上不去,剛才那個是劍仙,踩著劍就可以直接飛上去呢!”
“飛?”
“我們的青鳥也可以飛,但是沒那么快,當然也沒有人家飛的高吧,而飼養青鳥還得花費不少時間精力,劍靈的話,至少不用喂食吧?哈哈哈哈,那可是省了不少錢啊!”百里風撫著須自言自語的思索著,卻不見他眼里一點一點聚集起的明光。
他對著海的盡頭,咬緊了牙關,七歲的孩子,在心里默默地規劃著自己未來。
一年之后,他突然告別海軍,回家辭行,然后一個人奔赴中原。
這一去就是漫長的十年,在他離開飛垣的十年里,這片大陸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天征府也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后來也曾過來拜訪過自己,他已經不再對自己的雷帝劍露出羨慕的目光,因為他已經有了屬于自己的劍靈——瀝空。
身著軍裝的英俊青年也不似少年般稚嫩,但是,他的眼睛卻不似當年般清澈,那是一種望不到底的深邃,既有著修真人的清冷淡薄,又有著帝都高官的老辣無情。
“哎……一個個的……”百里風不住嘆氣,這些人啊,一個個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是讓飽經沙場的他都無法理解的一種東西。
果然還是老了吧,這個飛垣真的是不適合他這樣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