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變了……”鳳姬伸手摸著他的雙眼,這雙冰涼的手瞬間讓蕭千夜感到一絲熟悉,大退了一步,呼吸沉重。
腦中的景象相織相映,那個溪水邊的男人,那只天生殘疾的窮奇,還有那些不斷挑釁的惡龍……那是誰的記憶,為什么一直在自己腦中走馬觀花的重復?
“古代種,是兇獸吞噬神明之后,取而代之的種族。”看到了他意料之中表情,鳳姬也終于認真起來,“我不知道你們的先祖究竟是吞噬了誰,但是這種冰藍色的眼睛,的確是窮奇所有。”
“窮奇……是那只……天生殘疾的窮奇!”蕭千夜眼眸顫的厲害,想起那些破碎的怪夢。
夢里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到處都是被風沙侵蝕的獸骨,那些巨大的骨骼上依然殘留著兇獸生前的戾氣,一點點將周圍的空氣全部浸染成壓抑的黑色。
那只天生殘疾的窮奇匍匐在巨骨下,它受了傷,已經奄奄一息無法動彈,大片的血跡甚至濕潤了腳下的戈壁!
那個男人站在它身邊,用自身的神力維持著兇獸僅剩的意識,然而——仍是杯水車薪。
“蕭……”他終于開口,帶著憤怒,“你這個蠢貨,你不該來救我!我是上天界的戰神,沒有人能打敗我!你不該自作主張的闖進來送死!”
“唔……”窮奇晃了一下腦袋,他緊張的跑過去,兇獸的脖子已經被刀鋒割斷了,那是被他自己的刀誤傷重創,無法再度愈合的致命傷口。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個蠢東西,你跟了我三千多年了,一點長進都沒有。”他雖然是不留情面的罵著,但眼里還是溫柔的,撫摸著窮奇的腦袋,用喋喋不休的抱怨掩飾情緒,“這是第幾次了?我說了多少次了我不需要你救,你為什么總是不相信呢?你害怕我會死是嗎?沒人害怕我會死,沒人覺得我會死,只有你會有這種愚蠢的想法。”
“當年在蕭峭島上,我就不該帶上你。”他忍著情緒,一直在不停的說話,撫摸著窮奇的手終于開始忍不住顫抖,“我能馭龍飛行,人家飛的比你快比你高,還能下海,哪里都比你厲害的多,我怎么就偏偏帶上了你這么個只會拖后腿的東西……喂,蕭!你醒醒!我允許你睡覺了嗎?你醒醒!蕭!”
他驚變了臉色,發現重傷的窮奇閉上了眼睛,氣息也越來越微弱。
那一刻,縱是上天界戰無不勝的戰神帝仲,也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這只窮奇要死了,這是他三千年里唯一的朋友,雖然又笨又蠢,卻是他唯一交心的朋友。
死亡。那是他每天都在經歷的事情,每天都有各地聞訊而來的挑戰者,他不知道自己手下死了多少生命,為什么這一次,他會如此抗拒?
他是個活了不知道多久的怪物了,僅僅是三千年的交情,值得他如此不舍嗎?
把它帶回去能救命嗎?上天界的領域術法是凝結時光的,只要把它帶回去,哪怕活不了,也一定死不成!
然而,來不及了,兇獸僅有的生命在迅速流逝,此處距離上天界百萬里,等他把這家伙帶回去,只怕早就已經死透了。
“別死了啊……”帝仲輕輕念叨著,不知是下了什么決心,那雙原本就金銀雙色的瞳孔里,冰火雙重咒紋開始旋轉,窮奇被他托舉著懸浮在半空中,宛如沉睡。
他的身體在漸漸消失,血肉開始脫落,被兇獸吸食殆盡。
“啊!”蕭千夜陡然驚醒,不知是受到了怎樣的震驚,整個人往后倒去,摔入了雪地里。
被吃掉了……他把自己送入了兇獸窮奇的嘴里!
那片黑色的戈壁,風聲嗚咽,撫摸著靜靜睡去的兇獸,一點點脫胎換骨,褪去厚重的皮毛,頭頂的尖角縮入腦中,背后的骨翼也應聲而斷,他逐漸成型,撿起地上的黑金古刀,變成了那個人的樣子。
“帝仲……”蕭千夜愣愣的念出那兩個字,卻不見這一瞬間鳳姬臉上轉瞬萬千的驚變,一把拎住他,顫問,“你、你剛才說了什么?”
“帝仲……”蕭千夜按住眼睛,重復了一遍,鳳姬愕然的松手,跪在雪地里,不可置信。
十二神能去到上天界,成為萬千流島的統治者,帝仲是個功不可沒的人,傳聞里正是他掃清了眼前所有的阻礙,擊敗了所有的反對者,以一己之力將上天界推上神的領域。
他獲得了最為至高的榮耀,被所有人尊稱為“戰神”。
鳳姬咬著唇,看了一眼他們兄弟兩人——難怪那個時候,連夜王也想要隱瞞他的身份,如果帝仲已死的消息傳出去,上天界無疑會再度陷入征戰!
時光輾轉千萬年,曾經的戰神、夜王也接連出事,那個高高在上漠視生命的上天界,是否也將迎來墜入凡塵的一天?
“哈……哈哈。”鳳姬控制不住,笑的全身顫抖,難怪八年前她會被來自遙遠帝都的古代種氣息驚醒,那是帝仲的血脈,足以顛覆整座飛垣。
“你可真是會挑人啊……”鳳姬看著蕭奕白,卻是對他身后的明溪太子說著話,“你的籌碼押對了,不愧是溫儀的孩子,是血脈里的記憶讓你選了他嗎?”
箴島七禁地的七位神守,恰巧就是當年帝仲親手指派的,那個從來不管流島的戰神,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插了手。
據說那時候他途徑箴島,曾在東冥境內久久不曾離去。
明溪太子沉默不語,他不知道萬靈峰上的鳳姬為何忽然發笑,只是看她癲狂的眼睛,讓人畏懼。
“他是誰?”蕭千夜終于冷靜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積雪,冷道,“他像個幽魂不散的幽靈,一直在我的腦子里跳來跳去,讓人心煩。”
“我說了呀,古代種,是兇獸吞噬神明之后,取而代之的種族。”鳳姬提醒著他,看見他的手劇烈的顫抖起來,“帝仲,是上天界十二神之一,封號‘戰神’,他被你的先祖,一只窮奇吃掉了,窮奇取代了他,繼承了他的一切。”
“古代種!”這是蕭千夜第二次聽到這個稱謂,自己竟然也是藍歆口中那種“古代種”?
“我的愛人,也是古代種。”她忽然變得溫柔起來,眼里竟有了少女般的羞澀,“他和你們的先祖一樣,也是一只古代種,他吃掉了夜王。”
“哦?”蕭千夜這才想起來,碧落海一戰中那個夜王,的的確確是個魂體。
“他在這片土地的最深處沉睡。”轉而,鳳姬的眼睛又變得悲涼起來,雙手抓著積雪,一點點用力,“他是吞噬了夜王之后的第一代古代種,血脈沒有稀釋,更沒有混雜,所以他的力量遠遠勝于當年皇室那些用于血荼大陣的祭品,箴島墜海至今已過千年,他的力量絲毫也沒有衰減,如果夜王找到他,奪回自己的身體,那么……你們將見識到上天界真正的夜王。”
鳳姬的話讓所有人倒吸一口寒氣,僅僅是碧落海上那個魂體,就已經是他們拼盡全力也無法對抗的存在。
那是屬于黑夜的力量,是連日月的光都無法滲透分毫的純暗之力。
“我要先夜王一步,救出他,這就是我的條件。”鳳姬直視著蕭千夜,終于說出了自己的目的,“你們不必擔心救出他之后飛垣會崩碎,只要有合適的陣眼,飛垣就能繼續維持完整……我會代替他,成為新的陣眼。”
她面容平靜,是期待的笑容:“他保護了我這么久,這一次,也該換我來保護他了,相同的血脈才能接近血荼大陣的陣眼,否則就算再血祭幾百萬人,也仍有失敗的可能!只有你們能幫我救出他,只要軍閣主點頭,我保證那位姑娘毫發無損,如果霜天無法幫到她,我甚至可以讓出熾天,只要軍閣主點頭……她就能活。”
“為什么選我?”蕭千夜平靜異常,眼珠一轉,望向自己的兄長,“你們早就認識了,為什么不找他?”
“他嗎?”鳳姬苦笑了一下,搖頭,“不是我不找他,八年前我被古代種覺醒的力量驚醒,我趕到天域城找到了力量的來源,那時候我真的以為可以救他出來了,可是很快我就發現,這個人啊……他瘋了吧,他分出了自己的一魂一魄去守護另一個人,他魂魄不全,冒然接近陣眼必死無疑。”
“八年前……”蕭千夜壓低了聲音,甚至有些嘶啞,“八年前那場滅族之火,究竟是什么?”
這一問,讓萬靈峰頂瞬間陷入了死寂,三圣靈同時睜大了眼睛,等待著真相揭曉的那一刻。
天征府滅門案,是帝都懸而未決的兩大疑案之一。
“是我干的,那一天……是我殺的。”蕭奕白靜靜的開口,無視弟弟眼里的震驚和不解,一字一頓,“十年前,我在皇室的典籍庫偷學了一種‘分魂大法’,為了保住明溪的命,我嘗試分離了自己的一魂一魄,并將它們封印在一個玉扳指里,隨時保護他,但是自那以后,我越發不能控制自己,直到八年前的那天夜晚,徹底的失控……”
他按住額頭,不知是哭是笑:“我發現自己變了個樣子,像個怪物,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殺人,爹娘聞聲出來,所有的家丁都跟著跑了出來,他們把我圍在后院,他們的臉上全是害怕,話都說不清楚了,可不知道為什么,我卻異常的興奮,想讓他們再害怕一點,再多一點尖叫,然后我就……”
他頓了一下,松開了手,冰藍色的眼睛冷若冰霜:“然后我就隨便找了個人,把他撕成了碎片,把他的頭擰下來,扔到了天上,他們嚇壞了,連娘都不敢再靠近我,她躲在爹的身后,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
蕭奕白赫然轉過臉,看了看蕭千夜:“你還記得娘的樣子嗎?她那么漂亮,一直是我心里最好看的人,可是那個時候呀……我想把她的頭也擰下來。”
“你!”蕭千夜克制著情緒,劍靈在劇烈的顫動,蕭奕白繼續說道,“那才是兇獸的本性吧,不管它是不是吞噬了神明,兇獸的本性就是殺戮……我殺了他們全部,連爹娘都沒有放過。”
八年前,或許是血脈相承,遠在昆侖的他,第一次陷入那個奇怪的夢境,見到了那只窮奇,即使是天生殘疾,也依然保持著最原始的本性嗎?
“那時候,還得多謝鳳姬大人出手相助,否則那一夜滅族的,遠遠不止天征府。”蕭奕白對著鳳姬微微鞠躬,是感謝,更是致敬,“您從萬里之外趕來,引鳳火包圍天征府,這才阻斷了巡邏禁軍的腳步,讓他們沒辦法進來看到我這個怪物,也是您用靈鳳之血浸潤我全身,才讓我恢復了理智,直到現在,我都真心的感謝您。”
“靈鳳之血浸潤全身……”蕭千夜目光凜然,那一日他墜入懸崖,云瀟也是用的同樣的方法才讓他清醒過來!
他一直追查的滅門案,他一直以為是風魔所為,為什么,為什么兇手會是他僅剩的親人,唯一的大哥?
“你會恨我嗎,千夜?”蕭奕白直視著弟弟的眼睛,不隱瞞也不逃避,“我一直都想要告訴你真相,你最為珍視的東西,是被我親手毀掉的,我愧為你兄長,我不敢見你,只好找了個借口常年留在伽羅,你知道嗎,我每一次回家,每一次踏進天征府,都能聽見那一晚的哭泣和哀嚎,他們好像還在府內,只要我一回去,就像惡鬼一樣纏著我。”
蕭千夜沒有說話,腦中一片空白——天征府滅門案后,唯一的兄長就是他最為珍視的人,他甚至不避嫌,讓大哥接掌十將之一,就是想這唯一的手足能好好的,和自己一起活下去。
可是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真相?
“你若恨我,現在動手,我絕不還手。”蕭奕白展開雙手,面向他。
“你要我殺你?”他終于被激怒,瀝空劍也是毫不猶豫的刺進大哥的胸膛,但是那一劍偏離的正確的角度,讓蕭奕白大退了幾步,竟還勉強站穩了身體。
“這可不是你的水平……”他駭然苦笑,那個傷口不僅沒有傷及要害,甚至并不深,似乎只是在發泄難以控制的情緒。
“我……你想我怎么辦?”他看著手上滴血的劍靈,卻感覺自己的心也在滴血,“你想我殺了你,為爹娘報仇嗎?爹為什么不還手?八年前,你也不過十八歲,他為什么不還手?”
“爹……”蕭奕白僵住了片刻,父親是軍閣的閣主,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卻在那一晚毫無抵抗的束手就擒。
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兇獸相斗,必有一亡,愛子情深,他寧可亡的人是自己。
“血統失控,換了誰也一樣,那一日天征府里的人換成你,也是一樣的后果。”鳳姬只是平靜的陳述事實,看著眼前的兄弟,又道,“軍閣主,你比他更為危險,你能三番四次看到帝仲的回憶,羈絆之深必會引來殺身之禍,夜王匆忙離去,多半也是為此。”
他忍了一口氣,盡力不去看自己的兄長,問道:“帝仲既是上天界的戰神,他們本應是同僚,既然如此,夜王為何會忌憚他?”
“因為女神曾有一句預言……”鳳姬望向高空,神色詭秘,念道,“帝星起,天地對飲,日月同輝;帝星墜,山河失色,日月同悲。”
她又轉過臉,看著眼前英姿風發的年輕軍人,那張臉有幾分昔日戰神的風采,一個瞬間看的她眼迷離。
“所謂帝星,便是戰神,帝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