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從浮玉山返回論劍峰,帝仲悶悶不樂的將自己化成光球的模樣搭在他肩膀上,一直到蕭千夜用御劍術回到房間,他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天色漸漸轉黑,夜晚的昆侖之巔氣溫驟然降低,蕭千夜將廣場上的棉被收回房中,想到這是云瀟特意為自己準備的,心里頓時暖暖的,忍不住一個人微微笑了起來,帝仲本就心情不快,這會瞥見他臉上的幸福之色,更是煩躁郁悶,他在光球中用力咳了一聲,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然而這一聲莫名的咳嗽之后,帝仲就那么一言不發的沉默著,蕭千夜也不知該如何去和他搭話,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對視了好一會,蕭千夜率先將視線挪開,不想再跟他玩猜謎游戲,他抱著棉被認真的鋪好,眼見著就準備上床睡覺去了,帝仲蹙眉,終于忍不住重新以神裂之術現身,一把掀開被褥,低聲斥道:“你這就準備睡了?”
蕭千夜只覺得這個人今天格外奇怪,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為什么事情發脾氣,于是又搶過被子蓋在身上,嘀咕道:“不然呢?”
“起來。”帝仲毫不客氣的將他拽了出來,拎著就扔出了房門,沒等蕭千夜掙脫他的手,兩人已經來到論劍峰弟子房前的廣場上,風從山中穿過,昆侖之巔的夜晚并不是一片黑暗,點綴在天空的大星在這里會顯得格外明亮,蕭千夜凝望著他,忽地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情,眉頭一皺,主動問道:“你為什么生氣?”
“嗯?”帝仲默默無語,也在認真的思索著他的問題,半響之后,掩蓋不住臉上失望神色,回道:“我也教過你上天界的心法武學,為什么你對我不像對掌門那般敬仰尊重?”
蕭千夜呆了一瞬,沒想到對方竟然是在糾結這個問題,帝仲卻突然提高了聲音,看起來是真的很不滿意他的所作所為,繼續說道:“從來只有凡人跪拜上天界,沒有上天界對凡人屈膝之事!你既然是我的一部分,這種事情下不為例。”
“我并不是你的一部分。”蕭千夜毫不猶豫的接話,其實剛才在浮玉山他就已經察覺到帝仲眼中的不快,但是真的從他口中親自說出還是有些超乎了預料,蕭千夜堅定的看著帝仲,臉上滿是堅毅的神色,再次認真的重復了一遍,“我并不是你的一部分,我很感激你教給我的東西,但‘師父’二字,并不是教過武學心法就能輕易承認的。”
帝仲輕輕皺眉,似在思索著什么,臉上神色變化劇烈,他沒有收過徒弟,即使是那只和他并肩走過三千年的兇獸,自己也并沒有教過它一招一式。
如果,如果那時候自己能稍微教給它一些東西,它是不是就不會因為插手自己的戰斗而被古塵重傷?
許久,帝仲漸漸睜開眼睛,臉上浮現出一絲無奈,輕輕搖頭:“蕭千夜,我沒資格做你的師父嗎?”
“并不是……”蕭千夜想也不想的脫口,不知眼前人到底想說什么,只是瞥見對方神色里微微的失落,本能迫使他直接否認,“如果沒有你,早在碧落海一戰我已經死于夜王之手,如果沒有你,帝都發生驚變之時我也不可能力挽狂瀾救下皇太子,我一直都很感激你,雖然……雖然我也很排斥你。”
帝仲心頭為之一震,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蕭千夜見他神色恍惚,忽然眼中光芒閃動,淡淡微笑起來繼續說道:“我也很想知道,在你心中,我到底又是什么樣的存在?”
帝仲的面色本就陰郁,聽到這句話,神情更是冷竣,一時沉默了下來。
這個人對自己而言無疑是特極為特殊的存在,自己愿意教給他那些東西,也并不是真心想要收個徒弟,無非只是不能讓他輕易死在上天界同修的手中,僅此而已。
“如果你只是在為這個生氣的話,以后可有的氣的。”蕭千夜冷不防的打斷他的思緒,帝仲頓時回神,金銀異瞳中目光流轉,在蕭千夜身上反復打量一番,其實他知道人這種生物有著各種復雜的情感,無論是師徒還是君臣,甚至祭祖之時,跪拜禮也只是一種常見的禮節罷了,他完全沒必要為此事介懷。
難道真的只是因為共存的時間久了,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誰是誰了嗎?畢竟以他的個性,是萬萬不可能對一個人類的老人行如此重禮。
帝仲甩甩頭,在一旁眉頭緊皺,明明沒有身體也沒有靈魂,卻感覺大腦一陣一陣抽搐著疼起來,最終只能自嘲的笑了笑,原來他雖然反復提醒自己上天界不是真神,還是會在不經意之間把自己擺在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以至于共存的蕭千夜對授業恩師行禮,都讓他心中儼然生出莫名的不滿。
蕭千夜嘴角動了動,不知為何也下意識的也笑了笑,兩人瞬間交換了一下神色,終究還是將這件事不動聲色的掩了下去。
見他終于臉上慢慢溫和,目光也不再鋒芒刺骨,蕭千夜其實是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氣,他緊了緊自己單薄的衣服,指指房門抱怨道:“現在可以讓我進去休息了嗎?我雖然感覺不到疲憊,但身體應該是快要撐不住了。”
帝仲揮了揮手,讓他趕緊進去,自己反而往另外一個方向飄去。
“喂,你去哪?”蕭千夜才準備進房間,這會看見他莫名的舉動又忍不住跟了上來,帝仲神秘兮兮的沖他做了個噓聲的手勢,他腳步非常的快,不過一會就借著月色來到一處陡峭的懸崖旁邊,目光深遠的凝視著下方氤氳的云海。
過了幾分鐘蕭千夜才緊跟著他趕到,這一眼看的他心中咯噔一下,這是當年他失足墜崖的地方!
“真高啊……”帝仲看著懸崖,不由感嘆了一聲,他向身旁望了一眼,果然看見蕭千夜恍若失神的站在崖邊,用力咬緊牙關雙手攥著拳,下一刻,蕭千夜仿佛注意到了帝仲雪亮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轉眼看過來,兩人對視的一瞬間,竟然同時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沖動。
帝仲嘴角勾起危險的笑,出手的速度明顯比蕭千夜更快,一手抓住他的衣袖,身體已經直接往前踏出一步!
蕭千夜一動不動,任憑這個人抓著自己一腳踏空往深不見底的懸崖墜去。
那一年的記憶恍恍惚惚,他只記得是在黃昏之時被昆侖云頂的金光晃了一下眼睛,在一陣胸悶氣喘之后,眼前開始出現大片模糊的黑影,耳鳴也跟著越來越嚴重,他顫顫巍巍的走向那片光,好像那里有什么致命的吸引。
那個奇怪的夢,終于在這一刻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他的手變成了一只白色利爪,長著尖銳的指甲,身體是一只年幼的兇獸,因為天生殘疾被同伴遺棄在蕭峭島。
恍惚之中有一只溫柔的手抹了抹他的頭,再抬頭,只見一個高大的男人笑盈盈的坐在水邊,他帶著一把黑金古刀,撩起了溪水往兇獸的臉上抹去,抬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
他有一雙金銀雙瞳的眼睛,眼下還有冰火雙重咒文,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強悍靈氣。
如今,夢中的那個人……真的出現在了自己眼前。
恍若隔世,只是這一次沒有昆侖的棲枝鳥將他救起,云瀟也沒有再跟著一起跳下來,他身邊站著的,是夢里的男人。
蕭千夜愣愣看著帝仲,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夢中還是現實,帝仲也饒有興趣地望了他一眼,眼中掠過一絲光亮,不經意的掃過他腰間那柄白色劍靈,臉色卻慢慢黯淡了下來。
明明可以借著劍靈上的分魂大法感知到一切,但不到萬不得已,劍中的靈魂都不會輕易打擾。
他心中所念的女人,如今正安安靜靜的守護著另一個人。
他們落在一處陡峭的山壁上,并不是當年那個無風的山谷,舉頭是濃郁的云海,腳下也仍是一片漆黑,帝仲仰著頭舉起一根手指指了指,笑道:“當年你墜崖之時已經陷入昏迷,這么高的地方掉下來也根本感覺不到害怕吧,可她是清醒的,那個年紀的女孩子,到底哪里來的勇氣跟著你一起跳下來?”
蕭千夜心中一陣觸動,一種無名的愧疚油然而生,其實當年墜崖之后沒多久就從飛垣傳來了天征府的滅門案,迫使他再也無暇顧及昆侖的修行,立即返程回家,再往后這件事湮沒在記憶里,雖然每次記起內心依然洶涌澎湃,但飛垣的處境卻并不允許他表露分毫,他也再也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
那個跟著他一起跳下來的女孩,也被埋在了心底最深處,無人知曉。
帝仲看著他臉上復雜的情緒轉變,心中卻微微有些煩悶,忽然伸手摸了摸對方的脖子,無聲嘆道:“你知道嗎,差點殺了她。”
蕭千夜聽聞這句話,錯愕的抬起眼皮,帝仲的手指隱隱透出冰涼,讓他的脖子上感到一絲微微刺痛,帝仲認真的看著他,一字一頓向他說起當年的舊事:“你墜崖之后,第一次顯露古代種的兇獸姿態,根本無法控制自己,你一口就差點咬斷她的脖子,好在她體內的火種刺激到我,讓我醒了過來。”
帝仲的話輕飄飄的,卻讓蕭千夜心頭如有千斤重,甚至感覺脖子上傳出劇烈的疼痛。
“那時候我意識初醒,根本也分不清你是誰,她是誰,現在身處何處,又在做些什么,只是看見身下躺著個快要死了的女人,出于本能幫她止住了傷口的血。”帝仲繼續慢慢說著話,也在一點點回憶起當年那一幕,忍不住臉上掛起極其溫柔的笑意,又道,“我發現她恢復的很快,不是人類可以做到的速度,然后她就醒了,醒過來的第一件事不是關心自己脖子上的傷,而是撲到了你身邊,先結起劍陣取暖,然后一直在試圖喚醒你。”
帝仲略一停頓,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他也倍感意外,不由微微抬高了語調:“她發現自己的血滴在你身上,會使你古代種的模樣恢復正常,然后她就干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用自己的劍靈在身上自殘取血,甚至為了不讓血液干涸,變換了她最不常用的劍陣,紅蓮劍域。”
蕭千夜垂著頭,后來這些事他已經知道,他唯一不知道,是自己在失控狀態下,竟然險些殺了云瀟!
原來,是帝仲先救了云瀟,云瀟才又救了自己。
“哎……然后我就發現,原來我在你的身體里,還無法掙脫出來。”帝仲臉上不禁流露出一絲遺憾的神色,仿佛是從內心散發出一種無可奈何,“雖然我那時候就已經醒來,但是很多事情依然處于非常懵懂的狀態,以至于我不得不先隱藏自己的氣息不讓你察覺,沒想到在這之后你因變故返回了飛垣,失去火種的刺激,我的狀態不僅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糟糕,意識隨時都有可能再次散去,好在……好在她又找回來了,她真是我命中注定的救星。”
蕭千夜張了張嘴,本能讓他想說些什么反駁,但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帝仲向后退了一步,默然站在那里,目光閃動,淡淡道:“我知道她現在心里的人只有你,但……你不要給我任何機會,否則,我一定會把她帶走。”
蕭千夜默默無言,但帝仲在說完這句話之后,又笑呵呵寵溺的用力揉了揉他的腦袋,語氣也慢慢溫柔:“好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你呢?”蕭千夜遲疑的看了他一眼,對方已經轉身繼續望著懸崖下方,沉吟道,“我嗎?我雖然這幅模樣,好歹還是來去自如的,今天掌門提及的那個蟲印之事,我總覺得像什么奇怪的獻祭之術,但我一貫不太擅長這些,或許還是將此事告知好友會更好。”
“你要去無言谷?”蕭千夜立馬站了起來,支支吾吾的道,“我也去。”
“哼,你想去?那想想就好了,我不想帶上你,麻煩。”帝仲一口回絕,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微笑,自然知道他的真實目的不過是想見云瀟,又輕聲慢語的勸道:“我不能離開你很久,天亮之前就會回來,你好好回去睡覺,不然身體扛不住。”
“我……”蕭千夜還想爭辯,帝仲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光化之術竟是瞬間將他騰空帶起飛入云端。
蕭千夜遠遠的看著帝仲的身影越來越小,似乎還在朝自己揮手再見,真的是又氣又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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