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安生緩緩低下頭,不敢望向對面的人。
“為什么?”對方停住腳步,反問,“你是問我為什么還保留著自己的意識,還是問我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安生啞口無言,心中的悔意一起,立馬就被纏繞的幻魃之力壓制到全身痙攣,忍不住彎下腰劇烈的抽搐起來,多少年了,他這副模樣不死不活的模樣多少年了,只要對當年之事有一點點后悔,女仙就會毫不猶豫的以劇痛懲罰他,但是這一次,安生緊咬著牙關極盡全力的保持著清醒,面對自己最為敬仰尊重的師父,一字一頓清楚的說道:“您可知當年的一念之差,您心地善良不肯對徒兒痛下殺手,反而是將我推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淵!為什么,為什么要手下留情!為什么不直接滅魂,讓我再無輪回之路!”
對面的人微微動容,沉吟許久,淡淡答道:“安生,我不過是得到貴人相助僥幸重獲自由,但是魔物不除,你也好,我也罷,最終都還是會淪為她的傀儡,所以我來了,要將自己,也要將你從這種折磨里拯救出來。”
“除掉魔物……”安生不可置信的苦笑,淚水不受控制的洶涌,“來不及了,來不及了……獻祭之陣已經快要完成了,您就算現在出手殺了祭品,也來不及了。”
“來得及,安生,還來得及。”谷主神色凝重的看著云秋水,她竟然還清醒著,隱忍著這般致命的疼痛,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的、面容沉靜的躺著。
她朝自己望了一眼,甚至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
為什么?如果她沒有醒過來,獻祭之陣應該已經完成了吧?到底是什么信念支撐著這個女人,在失去心臟之后,依然茍延殘喘的活著?
“師父……”安生艱難的往他靠了一步,這一步邁的艱難,好像腳下有一座鋒利的刀山,但他依然不管不顧用力按著額頭,明明滿腦子都充斥著女仙的咆哮,還是想要將這么多年心中的話都告訴這個人:“師父,我不是故意要害您的,師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師父,您原諒我,原諒我好不好?”
“好。”先代谷主平靜的接話,安生呆了一下,他自幼性子頑強,這會被恩師一個字說的不敢抬頭,只是低頭看著胸口,愣愣的伸手放在心臟處。
那一年,他就是親手挖出了師父的心,親手送給了女仙,師父不怪他嗎?是他親手將師父也變成了魔物的傀儡,沉淪其中,再無天日。
“師父……再救我一次,好不好?”安生大口喘氣,臉上肌肉抽動,顯然體內極是痛苦,手已經扣進自己血肉中,捏住了心臟。
那顆心其實早就死了,根本不會再發出砰砰的跳動聲,連所謂疼痛也是虛偽的,但是安生卻露出欣慰的笑,用力一扯將自己的心握在掌心,先代谷主面容微微一動,那張死灰般的臉此時彷佛忽然間充滿了靈氣一般,榮光滿面,襯著那雙溫和的雙瞳里也頓時有了堅毅之色,他不阻攔,只是淡淡嘆氣,從容不迫的只說了一句話,“安生,當年是我親手將你推向魔爪,到如今也該親手將你拉出泥潭。”
隨即,先代谷主目光一頓,目光瞥望向冰層中的云秋水,正色道:“安生,你這是要重蹈當年的覆轍嗎?這種強大的陣法,你又是從何得來?”
“師父……”安生咬牙苦撐,自知理智已經堅持不了多久,急忙將所知道的事情如實說出,“我只是按照女仙的指示,將帶著上天界雙神血脈的后裔送進獻祭之陣,女仙說過,上天界的力量來源于某位遠古天帝,就算是血脈稀釋到微乎其微,也一定能協助她掙脫西王母的束縛!師父,這個獻祭之陣已經快要完成了,如果您……如果您真的已經擺脫女仙的控制,就請您趕緊走吧,不要再留在這里了!”
他在說話的同時,原本奕奕有神的雙眼一點點被染成陰暗的墨色,仿佛預示著安生僅存的人心也跟著一起被磨滅,先代谷主認真思索著他的話,他自看見陣中和自己一樣被挖出心臟的云秋水開始就明白結局已然不可預估,只是這其中似乎是又出了什么出人意料的變數,否則此刻魔物應該已經掙脫西王母的束縛才是!
想到這里,先代谷主莫名抬頭望了一眼無言谷的方向,即使視線被濃霧阻斷,還是能隱約看見一束瑰麗的墨青色光芒宛如天柱一樣豎立在昆侖之中。
不等他將視線收回來,胸口殘留的黑金色神力微微震蕩,他往另一個方向舉目瞭望,只見一只雪白的大鳥用羽翼劃破黑霧,載著兩個人從天而降,云瀟跌跌撞撞的,不知經歷了什么恐怖的驚變此時早就是滿身血污,失血過多的身子還不能站穩,她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從鳥背上滾了下來,又被身邊的人緊張的拉住,俯身將她攔腰抱起箭步就沖向了獻祭之陣。
先代谷主若有所思的站著沒動,果然下一刻熟悉的殘影在他身邊慢慢凝聚,帝仲看起來比之前更加憔悴,只能勉強維持上半截身體,越來越像個恐怖的孤魂野鬼飄蕩在半空中,兩人心照不宣的互換了神色,原來早在之前交手的那一刻,帝仲就刻意在他空蕩蕩的心臟處殘留下來自己的神力,幫助他掙脫了蟲印的控制,尋著熟悉的氣息找到了安生。
“大人好像還是遲了一步。”先代谷主看著他,指了指云秋水,認真的說道,“現在的她就和當年的我一模一樣,想必心臟早已經通過大陣落到了魔物手中,只要她身上的血液完全滲入陣中,魔物就能借著這股力量掙脫西王母的束縛重見天日,你現在殺她確實能終止獻祭之陣,但是天池魔物已經得到足夠的力量可以掙脫……上天界,能有幾分把握?”
帝仲的眼中波光流轉,卻是漸漸黯淡,脫口:“五成。”
“哦?”先代谷主一驚,沒想到他會回答的這么干脆又這么準確,再算算時間,心頭一動低問道:“若是按照我當年的經歷來看,魔物應該已經脫離天池,可眼下似乎是被阻攔了下來,莫非是當年初代谷主留下的兩柄雙劍復蘇了?”
帝仲點點頭,雖然不愿意再談起這件事,但又不得不承認他的好友這么做的確是抓住了最后一線生機,獻祭之陣已經完全大半,天池幻魃仍然不見蹤影,唯一的解釋就是風冥帶著復蘇的風雪紅梅重返無言谷,此時應該已經牽制住魔物的行動,但是雙劍只有一柄復蘇,他到底能支撐多久,也仍是個未知數。
“所以……”先代谷主是個從聰明人,即使對方什么也沒有說,他立馬就已經猜到了大概發生了什么,但是他的神色非但沒有出現絲毫輕松,反而比之前更加嚴肅凝重起來,兩人一起望著獻祭之陣,云瀟自己都無法站立,只能坐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將母親扶起來輕輕靠在肩頭,她的右手又是森森白骨無力支撐,單靠僅剩的左手在掌心燃起靈鳳的火焰,讓這股熾熱的力量一點點燒去母親身上的邪力。
但這世上最為純凈的皇鳥火焰,似乎也無法完全燃盡云秋水身上厚重的邪肆之氣,因為她早已經和大陣融為一體,整個昆侖的邪氣都在從空洞的心臟處反復流動。
云秋水看見女兒的臉,一下子心中就放松了不少,緊繃的情緒一旦松懈,胸口那種錐心的疼痛一瞬間沖上了頭頂,沒等她開口又是一陣眩暈,血沫從嘴角不住涌出,云瀟忍著哭腔,又不敢讓娘親看見自己的白骨右手,只能小心的將手藏在衣袖中,慢慢的擦去她臉上的血漬,蕭千夜提著古塵緊張的望了一眼安生,那個人就在他正前方不遠處,但奇怪的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個毫無靈魂的木頭人。
他不敢在這種時候放松警惕,先代谷主走過去,慢慢從他身邊擦肩而過,低道:“這是我們師徒兩人的私事,就不勞幾位費心了,交給我親自處置吧。”
話音剛落,他已經翩然出現在安生旁邊,兩個人同時瞳孔緊縮,雖然看起來只是安安靜靜的站著,實際上兩道強悍的魂術已經在無聲無息的較起勁來。
帝仲也緊跟著靠過來,云瀟手足無措的看著他,小心翼翼拉住他的手,帝仲只感覺一陣莫名滋味涌上心頭,心中一酸,竟是完全不敢直視她的雙眼,那只白骨的手隔著衣袖拉著他半透明的胳膊,明明兩人的手都沒有血肉,卻在這一刻炙熱的讓他想掙脫,他知道云瀟心中的每一個想法,上天界是世人口中的神界啊,可是上天界從來沒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上天界能做到的極限,也只是在鏡月之鏡這種虛偽的時間里,反反復復輪回著同一個時刻,僅此而已。
“求你……”云瀟見他目光閃躲,即使心中已有答案,身子卻完全不受控制依然緊緊拽著這個唯一的救命稻草,滿目焦灼,“求你,救救我娘,救救她……”
帝仲緊抿著唇,巋然不動,云秋水忽然重重咳了起來,云瀟連忙收回手輕拍著她的后背,嘴里不住安慰著:“娘,您再撐一會,我這就帶您回去找青丘師叔,找無言谷主,還有烈王大人,他們、他們一定能救您的……”
云秋水卻反手按住了女兒,輕輕搖了搖頭,想要撫摸她的臉頰,又無力的垂落,只能將再次涌上喉間的血強行咽了下去,問道:“瀟兒,你步師兄……是不是出事了?”
云瀟不敢回話,聽見這三個字眼里的淚水噗噗直落,云秋水靜默片刻,凝視著女兒,指尖發顫,又轉向身邊的蕭千夜,唇角銜著一絲苦澀再次問道:“千夜,你告訴我,飛昂是不是出事了?是我、是我親手殺了他。”
她情緒一動,胸口川流不息的血線竄動的更快,云瀟對著蕭千夜連使眼色,但即便他們不說,云秋水自己心中也清楚的很,那一劍是她不受控制的刺出,根本沒有給步飛昂反應的機會,她曾想將弟子拉回自己身邊,卻不料反而將他推下了深淵!她記得清清楚楚,她是親眼看著步飛昂目瞪口呆的從天征鳥上摔落,一點點消失在視野中。
“娘……您先別想這些,我帶您回去。”云瀟鎮定情緒,艱難的站了一下試圖將云秋水扶起來,蕭千夜也下意識的去扶了她一把,云秋水擺擺手,她只要稍稍一動就能感覺到身體下面洶涌的邪肆之力在撕咬血肉,知道自己必定是在劫難逃,云秋水反而冷靜了許多,緩緩將女兒的手放到蕭千夜手心里,認真的道:“千夜,方才我身陷在幻象中,遠遠的聽見了你兄長蕭奕白的聲音,得他相助才能重新蘇醒,延緩獻祭之陣的進度,你們不要再管我了,趕緊想辦法終止這個陣法,不能……不能讓魔物出逃!”
“娘!”
云秋水嘆息一聲,打斷她的話,語氣淡漠斥道:“瀟兒,你總是不聽話,都這種時候了還要和我頂嘴。”
云瀟委屈的撇撇嘴,她自幼驕縱慣了,娘親也只是口頭訓斥幾句,其實很少真的責罵她什么,她偷偷用余光看了一眼蕭千夜,見他也是沉默著不敢多說話,云秋水深吸一口氣,讓混雜的大腦稍稍清醒了一些,繼而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帝仲,一字一頓的道:“閣下就是傳言中蕭氏一族的那位先祖吧?上天界……當真無力阻止了嗎?”
“有。”帝仲輕輕吐出一個字,抬手指向遠方的墨青色光柱,低道,“實不相瞞,我們被長生殿偷梁換柱之計算計已經耽擱很久,但天池幻魃卻依然沒有掙脫束縛,一定是我好友……我的那位同修以復蘇的風雪紅梅暫且牽制住了它,加上夫人您被蕭奕白喚醒,獻祭之陣生效也被延緩,這才給了我們可以力挽狂瀾的機會,只是……”
“只是?”云秋水重復著這兩個字,心里已經明白了大半,臉上卻不肯露出分毫,帝仲擔心的看了一眼云瀟,似是有難言之隱,許久不知如何開口回答。
力挽狂瀾談何容易?若不是風冥狠下心奪去云瀟一只手,現在的昆侖山肯定早就已經淪為幻魃的掌中之物!
云秋水愛憐地看著女兒,忽然嘆息,淡道:“千夜,你帶瀟兒走吧,我不能讓這個獻祭之陣徹底完成,我想上天界的這位大人,一定能有辦法。”
“娘!”云瀟一聽這話就知道母親的言外之意,她飛速的搖頭惶恐的望著帝仲,念叨:“不要,你是不是想……不要,我求求你,不要這樣。”
帝仲已經和云秋水心照不宣的互換了神色,他拍了拍蕭千夜的肩膀,淡淡脫口:“帶她走,去無言谷外谷附近等我,我先解決了這個陣法,再去殺了魔物以絕后患。”
“不行!”這一次蕭千夜立即甩開了他的手,臉色唰的一下慘白如死,什么叫解決了這個陣法,他分明就是要直接殺了云秋水,只要祭品身亡,未曾被污染的昆山清氣就不會繼續轉為邪氣!
“走。”帝仲認真的重復了一遍,伸手拉住云瀟直接提起來塞到他的懷里,又對著盤旋的天征鳥招了招手,低聲命令,“你照顧好她。”
“我不走!你放手!”云瀟瘋了一般推開蕭千夜,才歷經小產雙腿無力,又被眼前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的事實刺激,后背的火焰之翼又開始閃閃爍爍明滅不止,帝仲本就陰沉著一張臉,此時見她身上異樣再起更是心煩意亂,毫不猶豫的再次拽住她推入蕭千夜懷里,又嚴厲的望向蕭千夜,低聲提醒:“她被吞噬的右手完全沒有重新恢復的跡象,這就說明她并不能像她姐姐鳳姬一樣浴火重生!趕緊帶她走,她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你還想再多死幾個人才能狠下心?蕭千夜,再猶豫下去,你一個也保不住!”
話音未落,旁邊忽然掀起一陣狂風,先代谷主豁然閉眼,一行黑色的血水自眼眶流下,他退了一步穩住身體,并掌成刀劃出一道鋒利雪亮的靈力之刃,直接將眼前的徒弟切成兩段!
安生咧著嘴,露出如釋重負的笑,不等幾人回過神來,獻祭之陣中撲出一個巨大的幻影,一口就將云秋水也咬成兩截!
這忽如其來的一幕讓在場的所有人一時錯愕呆住,帝仲眼疾手快直接將兩人扔到鳥背上,厲聲囑咐:“去幫風冥,雙劍只復蘇其一,他撐不了太久,先去幫他!”
“娘……”云瀟呆呆看著冰川中的母親,她的下半身被匍匐的幻影吞噬,但依然對她淡淡一笑,輕輕的揮手,做個一個告別的手勢。
“別看。”蕭千夜立即上前將她抱在懷中,一只手飛速捂住云瀟的雙眼不讓她繼續看著下方慘烈的一幕,終于狠下心對腳下的大鳥發出命令,“去無言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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