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白厲長袖重揮擊出一道勁風,直接將三人身后的門關上,此時的掌門師父和青丘還在后方調息養傷,屋子里除了兩位大峰主白厲和紫宸,還有不少多年未曾見過的各位師叔師伯們,各自帶著門下的幾位大弟子,一屋二三十人,在同一刻警覺的抬起眼睛心照不宣的看向他。
白厲的目光尤其鋒芒,宛如一柄利劍看得他背脊發涼。
不同于掌門師父從年輕時候開始就喜歡游歷四海,性情隨意,不拘小節,雖說正式收在門下的親傳弟子只有三人,但游歷途中也會興致突來的隨手給偶遇的有緣人傳授一招半式,與之相反,同樣師承一脈的白厲道長則是一直嚴于律己,他這一生的大多數時間都是親自坐鎮昆侖山,帶著眾弟子斬妖除魔,更是被尊為四峰主之首,門下弟子比其他三人加起來還要多。
他年少在昆侖山之時,除了掌門師父會親自指點,這個人也曾多次在習劍坪和他比試,帶著三分指導和七分試探,他的劍式更加凜冽,比起師父,更帶上了一抹鋒芒,每次都讓他手臂發麻,好幾天都無法恢復。
白厲門下的大弟子是舒遠,二弟子則是連震,在幾次弟子試煉中敗北之后,作為師父的白厲就更加對他另眼相看,但蕭千夜很清楚,這個人,并不喜歡自己。
他還在飛垣的時候,哪怕兩個主講師的舅舅都曾刻意冷遇過自己,但出身權貴之家,他還是會非常認真的去軍機八殿和法修八堂聽課,但來到一海之隔的異國他鄉之后,他從一開始就有非常明確的目標,知道自己來昆侖山的目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終有一天要放棄這里的一切回到飛垣,所以除了劍術的學習,剩下的術法、陣法甚至是門內的講經授業都直接曠課,這也屢次挑起了幾位師叔的不滿,好在那時候有云瀟陪著,小姑娘笑嘻嘻的撒著嬌,讓那些板著臉的長輩們也無可奈何的睜只眼閉只眼,咬咬牙就算了。
其實那些曠課的時間也并不是全部用來學習了,他也確實在鬼使神差之下被云瀟拉著,然后讓昆侖山內的棲枝鳥帶著兩人到處偷偷溜出去玩耍。
這種時候腦子里忽然想起那些年的過往,蕭千夜卻感覺自己正在做著一個格外清醒的夢,分明知道那是夢,然而卻始終無法醒來,直到耳邊傳來一聲冷哼,強行將他的思緒拉回當下,白厲看著他,毫不掩飾內心對這個人的芥蒂,直言問道:“上次你執意脫離昆侖,連掌門都勸不動你回頭,既然如此,你現在回來又是何意?”
他默默抬起頭,不回避滿屋或警覺、或不屑的目光,只是輕握著古塵的手不經意的用力抓住刀柄,短短一個剎那,蕭千夜的腦子里閃過千萬個念頭,他是罪人,是飛垣發布全境通緝的兇手,是給師門帶來幻魃之災的罪魁禍首,他好不容易才以背叛者的身份脫離昆侖,不再讓自己的所作所為給師父蒙羞,可偏偏師父給了他回頭的機會,但卻又沒有留給他拒絕的余地。
一想起這些事情,蕭千夜的手情不自禁的從古塵挪動到瀝空劍上,師父留下的封印早就消失了,按照約定,他應該一早就回來認錯,可直到如今,內心深處仍在抗拒,他還沒有解決飛垣的危機,還沒有擺脫上天界的陰影,就連那只尋仇報復的黑蛟,也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這種時候回來,豈不是又要重蹈覆轍,讓之前所有狠心放棄的東西付之東流?
陡然間有些做夢般的恍惚,他脫口喃喃也不為自己辯解:“我此次是和蚩王意外遇見被他帶回,到了無言谷才得知昆侖被一伙蛟龍圍困,這才上來看看。”
“哦?”白厲意外的看著他,半晌無語,反倒是唐尷尬的癟癟嘴,恨不得現在就沖上去給他兩耳光——都這種節骨眼上了怎么說話還這么坦誠!反正人都已經到了昆侖山,管他到底是偶然路過還是特意折返,隨便說幾句好聽的糊弄一下不就行了,何必要這么直言不諱,豈不是又要惹諸位師叔師伯們不快?
果不其然,鴉雀無聲的御藥堂頓時就有人交頭接耳的嘀咕了幾句,他是掌門最器重的徒弟,一貫喜歡云游四海的掌門為了他曾在昆侖山破天荒的整整呆了三年沒有下山,那樣的傾囊相授毫不保留,他也是那一批弟子中最早得到劍靈的人,原以為將來是可以繼承掌門衣缽,守護昆侖一派,可這家伙,不僅學了幾年就一去不復返,甚至在師門遭遇如此強敵之際,也僅僅只是路過才回來看上一眼?
簡直不像樣!
白厲悠然看著他,也在細細斟酌著那短短一句話里面暗藏的深意,笑道:“蚩王……你說人是無言谷主吧?他是上天界的蚩王,又是怎么和你意外遇見的?”
“因為一些私事,原本是要去上天界的,然后被他攔了下來,帶回了無言谷,也是他告訴我昆侖山最近被蛟龍侵犯之事。”并不想多做解釋,甚至沒有去找借口隱瞞,蕭千夜只是保持著生疏和冷漠,想讓自己和曾經的師門更加涇渭分明,白厲的目光復雜變幻,雖在記憶中這個人就一貫有些不合群,但像今天這樣好似陌生人的感覺也是前所未有的,他頓了頓,忽然想起來什么更加重要的事情,立刻面容一沉,向他身后望過去,又道,“你一個人回來的?”
很明顯聽出了白厲語氣中的一語雙關,蕭千夜的眼睛微微黯淡了一下,點頭不語。
白厲和對面的紫宸默默互換了一眼神色,又微微蹙起眉頭,半晌才嘆了口氣,沒有去追問他身上共存那個人的情況,而是擔心不已的道:“你師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提起這個他最不愿意回憶,卻又始終無法逃避的問題,蕭千夜臉色一變,下意識的低下頭不敢面對屋子里眾人焦灼的目光,天澈也是驚了一下,本想站出來幫他解圍,白厲眼鋒一閃,示意天澈不要多言,又重新正視沉默的人,毫不客氣的道:“云瀟是跟著你走的,才走了多久時間?上次回來搞的一身全是傷,這次、這次……”
說起這個被眾人寵著的小姑娘,即使是素來嚴厲的白厲臉上也涌現出抑制不住的心疼,手指敲擊著座椅,有些茫然地喃喃:“她雖然活潑好動又不守規矩,但性格開朗不至于得罪人,怎么好端端的招惹了那么兇殘的對象,對她痛下殺手?莫不是你這些年仗著自己位高權重得罪了人,才連累了她吧?”
“師叔……”天澈想插嘴不讓他繼續多問,卻被唐小心拉住,暗暗指了指蕭千夜,搖頭。
他張了張口,將一瞬間在腦子里產生的空白強行散去,對著各位長輩深深的鞠躬致歉:“阿瀟確實是被我牽連才會被人殺害,眼下她已經恢復,鳳九卿在照顧她。”
白厲不動聲色的觀察著他的每一個細微神情,他臉上神色在數秒之內劇烈的變化,似乎已經是被相同的傷痛刺激過了無數次,但很快,他的眼里除去哀痛和慚愧,更多的則是一種出人意料的堅忍。
白厲微微動容,垂下眼睛等待回答的時候,自己的身子反而僵硬起來,他下意識的轉動手腕關節,發出“咔嚓”的聲響,忍不住嘆了口氣——關于云瀟的事情,他其實一早就已經從掌門和紫宸那里得知,掌門甚至為此親自走了一趟飛垣,也在那片浩瀚的荒漠之中找尋許久無果,但這其中到底是發生了什么,為何會演變成這么嚴重的后果,他不清楚,也無法猜測。
掌門回來的時候,除去擔心依然下落不明的云瀟,對這個曾經悉心相待的徒弟,也是深深的惦念。
據說他在荒漠上日復一日如無頭蒼蠅一般的找著人,飛垣的帝王也暗中調派了幾只軍隊過來協助幫忙,但進度依然極為緩慢。
在得知蕭千夜回來的那一刻,他最想知道的就是半年前一切的真相,但真的等人站到了自己面前,那些過往沉重如山,讓他只是隨口一問都感到胸口堵塞,呼吸困難。
許久,白厲罕見的揉了揉眼睛,眉眼終于松懈了下來,嘆道:“哎……罷了,她沒事就好,那時候你師父從荒漠回來,說是遠遠的看見你像個丟了魂的行尸走肉,他怕讓你分心難過,也就沒有現身打招呼。”
“師父……去過荒漠?”蕭千夜一驚,陡然間有一種恍惚的神色,那些渾渾噩噩的日子他記不太清,但是一次也沒有感覺到師父的氣息出現在附近!
他輕撫著劍靈,應該是在他拔劍的那一刻,上面依附的一魂一魄險些消散的時候師父就知道阿瀟出了事,甚至不遠千里的幫他一起找尋過!
白厲見他臉上不可置信的神色,不知道在發著什么呆,只是冷冷笑了一下,不再剛才的事情上多說什么,又道:“前幾日進犯的那只黑色蛟龍,指名道姓的說要找她算賬,她和那些家伙之間又是有什么恩怨?”
蕭千夜凜然神色,不敢隱瞞,一一將浮世嶼和墟海之事如實相告,而白厲的臉色也從最初的平定一點點凝重,到最后甚至倒吸一口寒氣,不可置信的緊握住劍柄,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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