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腳踏出家門,后腳他就已經開始后悔了,畢竟無官一身輕,他實在沒必要再攪進這灘渾水,更何況現在的他若是想走,飛垣全境沒有任何人有能力阻攔,與其裝模作樣的去墨閣走這個過場,倒不如找個清閑的地方一個人安靜會,免得大哥再多問幾句他會不小心說漏嘴。
他這么想著腳步已經情不自禁的調轉方向,但沒走幾步,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就莫名其妙的出現在眼簾里,仿佛是特意在這里等著他一樣,還招搖的高抬起手臂遠遠揮了幾下,蕭千夜臉色一黑,沒等他扭頭換一條路的時候肩膀已經被來人一把摟住,他不情不愿的看著對方,對方也笑瞇瞇的看著他,主動打著招呼:“呦,好久不見了嘛!”
坦白說,他在這帝都城見到任何人都不會覺得奇怪,唯有這個人,屬實是超出了預料——因為這個人正是五年前在北岸城接受考核,預備從東海大將晉升海軍元帥的常青。
他依然穿著海軍的白色制服,襯托著黝黑的皮膚顯得健碩而開朗,但從肩頭的徽章來看,想必晉升之路也是順風順水。
常青憋著笑,一點也不介意他復雜的過去,直言不諱的問道:“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你不會這么快就忘了我吧?我可是一直記得你,托你的福,那只海魔至今還在深海里囚禁著,雪原決戰之后,它似乎是感覺到舊主落敗,這幾年也消停了不少,還有那只大風,到現在還關在東冥的大牢里,你別說,那家伙身上的羽毛還真的挺好用,丹真宮三天兩頭過來薅幾根,說是用作止痛藥,效果特別好!”
他倒是興致高昂,不顧分說的拉著蕭千夜大步朝外面的商業區走去,眼下雖然還是白天,但帝都城的街道早就人聲鼎沸的熱鬧起來,一個現任海軍元帥眉飛色舞的拽著前任軍閣之主,這么古怪的組合果不其然是立刻就引起了喧嘩,蕭千夜本來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等著晚上帶云瀟出來逛逛燈會,萬萬沒想到這么早就被常青生拉硬拽提前跑了過來,對方半秒都不停歇自言自語,讓他一句話都插不上嘴。
一直把他帶到最繁華的中心區,常青樂呵呵的停下腳步,四下張望了一下指著不遠處全新的酒坊問道:“要不找個地方坐會休息下?”
“你自己去吧。”他看都懶得看掉頭就想走,常青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自來熟的說道,“別跑呀,那是新開的酒坊,北岸城和西海岸的海港重新開放之后吸引了不少外面的商人,這可是第一家得到鏡閣許可、能在帝都城里開放的外來酒坊呢!你不是從小就在昆侖山修行嘛,聽說那也有昆侖山附近雪寨子里愛喝的酥茶酒,奶香奶香的,試試嘛!”
“我不喝酒……”他極力抗拒,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鬼使神差的被個大叔一路硬生生拽到了這里,但沒等他掙脫,常青已經毫不客氣的帶著他走進了酒坊,頓時濃郁的酒香味就熏得他一陣頭暈眼花,緊接著熱情好客的老板娘揮著扇子興沖沖的迎了上來,她第一眼是看到了常青,樂的眉毛都止不住上挑的吆喝起來:“小青兒來了啊!都等你半天了,搞什么呀,什么客人這么重要非要你親自去請……”
老板娘大笑著用扇子調戲一般拍了拍常青的腦門,然后才扭著腰歪著脖子望向他的身邊,這一看她臉上的笑頓時消失,整個人觸電般的哆嗦了一下,眼見著冷汗一滴滴從額頭滑落臉頰,連帶著妝容都因為緊張而花糊了不少,蕭千夜冷眼看過去,一下子就認出了眼前的女人正是當年曳樂閣的蘭媽媽,他這才環視了一圈掃過酒坊,雖然布置已經完全變樣,但里面忙碌的伙計很明顯都是當年她手下的姑娘們。
頓時心情就跌入谷底,蕭千夜陰沉著一張臉轉向常青:“你搞什么?”
“總要給人家一個改良的機會嘛!”常青毫不猶豫地回答,意味深長的說道,“當年葉卓凡在曳樂閣酗酒,一時情緒失控直接拆了整棟樓,我知道你身邊那姑娘當時就在這里出的事,不過樓里面的姑娘也都是被拐之后賣過來的可憐人,卓凡拆了人家的館子,這么多人拿什么吃飯?好在蘭媽媽倒是有點本事,海港重新開放之后她嫁給了中原的富商,在鏡閣的批準下重建了這座‘桃源郡’,也放棄了老本行做些正經的生意養活一大家子,不是挺好的嘛,飛垣救下來了,所有人都能獲得新的未來。”
他冷哼一聲,心卻痛的宛如刀絞——是啊,飛垣救下來了,所有人都能獲得新的未來,只有他再也回不到過去,只有他最心愛的人飽受了全部的磨難。
但他終究只是沉默著沒有多說什么,蘭媽媽連忙嬉皮笑臉的擦去臉上的冷汗,收斂了標志性的熱情小心的保持著幾步的距離引著他們走向二樓的包廂,一開門蘭媽媽就逃命一樣的溜之大吉了,他被常青從背后推了一把不情不愿的走進去,沒等他看清里面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一只強有力的手就順勢架在了他的肩膀上,隨之而來的是帶著濃郁酒氣的大笑聲,司天的臉一晃出現在他眼前,貼著鼻尖打起了招呼:“呦,好久不見了嘛!”
“元帥……”他驚在原地,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到司天元帥,對方也不知道都喝了多少酒,面色潮紅的摟著他久別重逢的轉了一圈,然后又奇怪的摸了摸那頭蒼白的短發,嘀咕道,“什么元帥不元帥的!那時候你不在他們才把我找回來硬塞了這門差事好不好!現在你回來了,別指望我繼續幫你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說起來你這頭發怎么回事?染成這樣耍帥嘛?哈哈哈哈……元帥您快看,比您的頭發都白呢!”
他笑哈哈的挪開一個身位對著更后方的老人調侃了一句,蕭千夜全身劇烈的一顫,看見最里面前任海軍元帥百里風正端著酒杯微笑的看著他,本能迫使他僵硬的挺直后背,過往的慚愧又讓他下意識的低下了頭不敢去看那雙鋒芒雪亮的眼睛,司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罵道:“幾年不見連最基本的禮貌都沒有了嗎?見到我不叫聲叔叔就算了,怎么見到自己的義父也不說話?”
他竟有一瞬間的哽咽,努力平穩了情緒之后才認真的走過去,他一貫不勝酒力,但這次卻罕見的主動斟滿了酒杯,對著百里風和司天敬酒。
常青癟癟嘴,故作不快的道:“雖然我晉升的最晚,怎么說算是你的長輩吧!你不能因為染了一頭白發,就以為自己比我年長吧?”
蕭千夜轉過來,雖然對方只是一句玩笑話,但他還是補了一杯酒遞過去,常青尷尬的接過來,被司天拍著桌子大笑起來:“這不就來了嘛!快喝快喝,他難得敬酒,你可得抓住機會,下次就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
萬萬沒想到會是這種場面的酒局,他被常青和司天一左一右的按在椅子上,誰也沒有提起碎裂之災的過往,反倒是樂呵呵的向他說起這五年來飛垣的改變,他身心俱疲,對這些事情很早以前就失去了興趣,但對方面上喜形于色的情緒還是迅速挑起了他的好奇心,讓他忍不住聽下去,甚至情不自禁的主動問了起來。
短短五年時間而已,軍械庫在損毀最為嚴重的東冥將改裝過后的鋼鐵直接扎入了倒塌的山體里,沿著大山大河的走向一點點建立起了全新的城市,商路在慢慢恢復,異族不再受到限足令的制約可以自由的和人類平等的行走在同一片土地下,熱情的商人們串聯著羽都、伽羅,甚至蔓延到更為遙遠的陽川地帶,讓全境的經濟也開始如枯木逢春般蓬勃發展。
西海岸開放了全新的港口,更為安全的海運讓中原的船只可以更加安全的抵達內島,北側的碧落海則依舊作為海軍本部基地,用于日常的訓練和演習,而常青原屬的東海,因氣候溫和,海流平穩,被天尊帝特意劃分了一塊特殊的土地,供墟海之人居住。
最大的變更無疑是廣闊的荒地,那些因祖上的重罪被流放了成百上千年的所謂“賤民”第一次迎來了扭轉命運的機會,天尊帝也如約將學堂開設到了四大境,從各地招收優秀的導師給予所有人入學的權力,這直接讓每年軍閣秋選的學員翻了幾倍,各大分部都因此擴招,激烈的競爭讓混吃等死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而帝都城更是迎來了史上最為嚴厲的審查,一大批問題官員被遣返原籍,從享盡特權的貴族直接恢復成普通人。
欣欣向榮之下,陰霾依舊不可忽視,首當其中的就是溫柔鄉之災引起的后遺癥長久的折磨著染毒的病患,他們毒癮發作的時候六親不認,會變賣家財甚至不惜出賣身體去換取殘留的溫柔鄉,暴利之下必有勇夫,就算鏡閣和軍閣史無前例的聯手試圖阻斷傳播鏈,但黑市的交易仍是屢禁不止,成為目前飛垣最大的隱患。
說著說著,酒勁就慢慢上了頭,百里風這才使了個眼色阻止了司天和常青,似乎是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樣的結局,老人翻手從袖中取出提前準備好的醒酒藥扔給他,望了一眼慢慢轉昏的天色,淡聲問道:“我聽說你們回來的時候是直接從天上跳下來落到了城里的大街上,差點被駐都守衛當成入侵者,呵呵,真是讓人大開眼界的登場啊,那姑娘呢?還好嗎?”
提到云瀟,蕭千夜已經有些恍惚的神志微微一提,常青陰陽怪氣的湊過來,早就喝的語無倫次,眨眨眼睛調侃:“對哦,那時候她為了逼我等你,可是毫不客氣的拎著我的脖子威脅呢!氣洶洶的,一點也不溫柔,怎么這次沒見她黏著你了,不應該啊,那么危險的海底她都要跟著你,你們還在海底干柴烈火,我說你這一頭白發,該不會是這幾年縱欲過度吧……”
“常、常青!”司天尷尬的拽開口無遮攔的常青,那時候的事情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常青津津樂道的說起來了,但是當著本尊的面難免還是得注意影響,蕭千夜木訥的看著手里的酒杯,黃昏的余暉映在酒水上熠熠生輝,讓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這才趕忙起身要走,“燈會……我答應了晚上陪她看燈會。”
“燈會?”常青和司天心照不宣的互望了一眼,哈哈大笑,“你開竅了?都會陪女孩子逛燈會了?”
百里風也跟著笑起來,解圍道:“你們兩個別為難他了,一會又不開竅了,快回去吧,不能讓女孩子等你。”
他面色一紅,幾人喝的酒氣熏天,也不和他客氣擺擺手直接就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