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安穩,似乎是很久沒有在如此放心的環境下休息過,很快她就抿了抿嘴唇咿呀著說起了夢話,蕭千夜微笑著坐在床邊,雖然聽不清楚她都在呢喃什么,但同樣有種舒適的感覺縈繞散開,讓他被摧殘的片體鱗傷的身體也好似緩和了許多,他下意識的伸手想摸一摸她的臉頰,又在抬手的剎那間發覺自己的手指正在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只能忍下了感情默默收回,輕手輕腳的退到了窗邊。
他抬著手慢慢拂過身體,眼眸一點點陰郁下來,辛摩留下的傷并不重,肩膀和被洞穿的胸口也避開了要害,最讓他備受煎熬的,其實這段時間被帝仲反復以神力重創的五臟六腑,若非那塊沾染著西王母之力的白玦玉環,現在的他恐怕是連動一動都無法做到。
意識若即若離,縹緲恍惚,時聚時散不知未來在何處的感覺,他算是身臨其境的感受過了。
想起那個在碎裂之災中給予他最大幫助、又在塵埃落定之后給了他致命一擊的人,蕭千夜本能的扭頭從窗子的縫隙里往遠方眺望過去——昆吾山不遠,他們小時候曾一起溜出去游玩過,那地方是一處巍峨的雪峰,倒是沒有見到過有類似天池的存在,昆侖地界清氣本就濃郁,若有什么神獸駐守其中很容易就能隱匿氣息不被察覺。
這么近的地方,有那么危險的東西存在——希有,他曾在師門的典籍中聽過這個名字,說是一只巨型異鳥,左翼覆東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一萬九千里,西王母歲登翼上會東王公,坦白說對于這種神話傳說他自幼不是很感興趣,更沒有深入的去研究過,只是單從字面的意思來理解的話,他也知道這不是輕易能對付的神獸。
帝仲會有危險嗎?這個念頭只冒出來一秒鐘,蕭千夜就用力咬牙阻止了自己的所有想法,現在的他已經不想再關心那個人的任何事情了,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去傷害心愛的人,就算對帝仲有所虧欠,那也是他們兩人之間的恩怨,云瀟不是戰利品,沒有人有資格去搶奪她。
忽然,他情不自禁的站起來重新走向云瀟,感到喉間酸楚難耐,心中更有一抹后怕油然而生,從小到大他都以為這個天真浪漫的小師妹只是個普通女孩,直到她身上的秘密越來越多,越來越危險,也讓他越來越感到一種乏力和無助,仿佛無論自己做什么,都會在一個不經意的瞬間徹底的失去她,她掙脫了混血的軀體,找到了自己的同族伙伴,明明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慢慢推行,為何會是這樣的結局?
浮世嶼的火樹銀花還歷歷在目,那縱酒高歌的畫面 宛如昨朝,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三代皇鳥守護著一方凈土,讓浮世嶼數萬年來獨立而驕傲,自始至終不曾淪為上天界的附屬品,可若是搶奪鳳凰幼子、甚至是類似鳩占鵲巢的過往傳出去,那些朱雀、瞿如、傷魂鳥之類的家伙,還會像現在這樣敬仰著它們的皇鳥嗎?
他不敢去想,畢竟靈獸的思維和人類有著顯著的差異,若是每個都像大風一樣敵視,那無疑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再難平復。
他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心疼,那些年他在暗處舉步維艱的保護自己的國家,被所有人視為叛徒走狗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的哥哥被禁足,他的下屬被謾罵,他喜歡的女人更是承受了世間所有的苦,而在碎裂之災終于塵埃落定,一切真相大白之后他卻依然飽受爭議,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帝都城街頭巷尾的閑言碎語,諷刺的調侃說他娶了一只可愛的小鳥放在家里養著玩樂。
這些點點滴滴他清楚的看在眼里,云瀟卻依然守在他的身后,甘愿忍受著那些或戲謔、或不屑的目光,只是默默的想實現他年少時期對榮耀的追求。
他搏命為飛垣換來的未來,或許根本就不值得,所謂君主和人民,也根本比不上她。
難道她也要走上同樣的道路嗎?若非澈皇犧牲自己引爆火種,帶著魔神之息的長老院首戰就能一舉攻陷,在之后五年的持久戰中,即便坐擁永恒的火種,神鳥族在蛟龍族的入侵戰中亦是損傷慘重,現在那些重創的戰士必須在鳳闕里修養上數百年才能恢復,鳳姬放棄了久別重逢的愛人,傾盡全力的保護那個毫無感情的故土,阿瀟更是為了轉移浮世嶼直接被煌焰一劍穿透胸膛,如此奮不顧身的堅守,難道仍不能彌補遠古時期的罪?
倏然有一陣刺痛襲來,蕭千夜抬手扶住額頭,隱隱有些奇怪的畫面在腦中撲朔迷離的搖曳起來,神界天獄的輪廓竟然在眼前朦朧浮現,那似乎是一個特殊的空間之術,無聲、無光,隔絕了一切,只有微弱的火光孤零零的被鎖在空間的中心,日復一日死寂的仰著頭,凝視著根本看不到盡頭的虛無。
“對不起……”這些心痛的過往終于讓他垂頭低語,緩緩靠近那張深愛的臉龐,自言自語,“我不會再回軍閣了,過去那些夢想都不重要,你才是我未來唯一的夢想,阿瀟,等你傷勢好一點,我帶你去漠北,教你騎馬好不好?”
話音剛落,床榻上的女子不知為何抽搐了一瞬,仿佛噩夢是做了什么噩夢,額頭的青筋赫然暴起,下意識的抓緊了被角蜷縮起來,蕭千夜全身一怵,輕聲喊了一句,睡夢中的云瀟迷迷糊 糊的睜開眼睛,沖他虛弱笑了笑,他小心的摸著她微微發涼的額頭,擔心地問道,“做噩夢了嗎?”
“嗯……”她有氣無力的點了點頭,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小聲嘀咕,“好奇怪,夢到自己被關起來了,那里什么也沒有,我好害怕。”
“別怕。”他微笑著撩過她的發梢輕放到耳后,緩緩開口,“我哪里也不去,就在這里守著你,我不會讓任何人帶走你。”
云瀟懵懂的看著他,臉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蕭千夜抓著被角往上提了提,寵溺的道:“快睡覺,不然明天起不來了。”
“你剛才說什么?”云瀟不依不饒的坐起來,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忽然抓住他的胳膊湊近,“我好像聽見你在嘀嘀咕咕的,說是要教我騎馬?我喜歡你們那的天馬,又漂亮又帥氣,還會飛!”
“你沒睡呀?”蕭千夜他輕笑著彈了幾下她的腦門,一邊觀察著她的神色,一邊不動聲色的掩飾內心一閃而逝的緊張,故作鎮定的道,“你又在裝睡逗我玩?”
“才沒有,是突然醒的。”云瀟連忙解釋,“醒過來就聽見你在說話,怎么,是心虛不敢和我說話,只敢趁著我睡著了之后自言自語嗎?”
“我是很心虛嘛。”他低下了頭,揚起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這幾天你喊我師兄……把我喊的都不敢說話了。”
云瀟對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哼唧著翻了個白眼,才壓下去的情緒更是怒氣沖天的涌上了腦門,讓她一把抄起枕頭用力砸在了那張壞笑的臉上,他裝模作樣的“哎呦”了一聲,心里卻泛起了一絲淡淡的暖意,會生氣就好,只要不是前幾天那種視若旁人的態度,哪怕她把房間里所有的東西都砸到他的臉上,他都愿意樂呵呵的接受。
他抓著枕頭耐心的放回去,看著那張氣嘟嘟的臉龐不覺感到好笑,連連拱手再三道歉,云瀟冷哼一聲,罵道:“我就該喊你一輩子師兄,也不讓你進我的房間了。”
說著她一腳踹了出去,指著門罵道:“你出去!這是我的房間,誰讓你大半夜闖進來的?”
他尷尬的咧咧嘴,這熟悉的一腳踹在腰上,讓散架的骨骼咔嚓咔嚓雪上加霜,一時站立不穩他連忙扶住了桌子,沒等他回過神來,才放回去的枕頭精準的照臉再一次砸過來,看著輕飄飄的枕頭像個僵硬的磚頭一般砸的他眼冒金花,頓時腳步就亂了平衡跌跌撞撞的往后栽倒,這一摔讓全身劇烈的一痛,壓抑在胸口的淤血終于倒灌而出吐濕了胸前衣襟,云瀟低呼一聲,連忙從床上跑下來輕手輕腳的扶 起他,反倒是她的聲音一下子更咽起來,緊張的問道:“傷哪里了呀?都讓你不要亂動了,你怎么總是不聽話!”
“是你踹的我,還問我傷了哪……”被她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態度攪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蕭千夜忍著痛爭辯了一句,云瀟臉頰一紅,罵道,“你不會躲嗎?白學了一身好功夫,就只會傻傻的被我踹?”
他抿嘴偷笑,心里反而是開心的:“你在生氣嘛,我躲了你豈不是又要鬧脾氣?那還不如被你踹一腳,好哄。”
“你……”云瀟氣急敗壞推開他,逞強的反駁,“我才沒有那么好哄,你不要假惺惺的演苦肉計了!”
話音未落,他的余光瞥見身下倏然閃爍起一抹明媚的火苗,頓時整個人輕飄飄的被托了起來,立馬意識到她想要做什么,蕭千夜低呼一聲閃電般伸手想抓住她,然而云瀟像只敏捷的小鹿往后跳了一步,還挑了挑眉頭沖他齜牙做了個鬼臉,揮舞著手指在空中輕輕晃了晃,直接把他整個人扔出了房間。
門“噼啪”一聲被故意用力的關緊,她還不忘從窗子里探出來個腦袋朝他翻了個白眼。
他坐在論劍峰的廣場上,看著身下的火光匯聚成火球漂浮在旁邊,溫暖著高山嚴寒的風,讓他冰冷的身體微微熱了起來,又看著漫天繁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身體的疼痛被豁然開朗的心情緩和,讓他情不自禁的露出欣慰的笑——不是他想裝模作樣的博同情,而是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真的動不了,但是這一切都不重要,只要能看見她笑,看見她繼續和自己打鬧,再劇烈的疼痛他都可以無聲的忍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