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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荒少年行

  春秋千百載,風流唯少年。

  ——《周典·江湖卷》

  春夏秋冬為四季,晝夜交替是輪回。

  黑夜過后的晨曦美得不可方物,林中飛鳥驚起,夾雜著一聲含混不清的驚呼。

  少年隨手翻弄著眼前包裹,又環顧了下四周茂密的叢林,臉上的神情越發僵硬,眉毛也擰成了一條線。

  他撓了撓頭,包裹上一張泛黃的信紙,紙上幾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少年揉著略有酸痛的肩膀,模糊的記憶飄忽不定,猛然間,他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從懷中匆忙掏出一物。

  舊書上多了滿滿一篇小字,所述皆是他昨日親身經歷。

  此刻,他終于明白血海深仇的真正含義,可惜,為時已晚。

  良久,少年緩緩松開緊攥的拳頭,怒火從微紅的眼眶中漸漸平息。

  “你們欠我一個真相。”

  少年神色略有悲痛,只是語氣中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狠辣和鎮定。

  他撿起地上的包裹背在身后,面朝南方重重地叩了三個頭。

  而后起身,大步朝著密林深處走去。

  他并不屬于這個世界,卻在十四年前以一個新生兒的身份來到這個荒僻小村。

  他保留了有關前世的一切記憶,卻對自己五歲前的經歷一無所知。

  他是個孤兒,至少他自己這么覺得。相比素未謀面的父母,他倒是覺得村長爺爺更和藹可親。

  他無名無姓,從小穿百家衣,吃百家飯,南河村里有著他無數的親人。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會這么平平淡淡的過去。

  現在,他仿佛知道自己該干點什么了。

  信紙上說了什么不重要,

  來歷不明的黑衣人不重要,

  救他一命卻又將他丟在荒野,不告而別的老頭兒也不重要。

  秋風瑟瑟中,破碎的信紙四處飄散,不見了當初輪廓。

  “不必驚異我因何得知你通曉文字。”

  “南河村無一活口,大火焚盡,切勿折返。”

  “你要的答案在京都,刑部員外郎郭頌府上可為安身之所。”

  “青州與你身世有關,水深魚雜,行事多加小心。”

  “包裹中有必備之品,路程艱險卻還靠你一人之力。”

  “江湖路遠,若是有緣,日后自會相見。”

  一個孤寂而又堅挺的身影漸行漸遠,走向大荒深處。

  數日后,京都,刑部員外郎府上。

  “大人,那黑影一閃而過,小的沒有看清,只是這桌上留下了一封信。”,府上護衛戰戰兢兢,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冷汗。

  方桌前的中年男子負手而立,神情不為所動。

  “無妨,你先下去吧。”

  “大人,是否報刑部與監察司備案。”

  男子搖了搖頭,房門一開一合,四周再次陷入寂靜。

  “終于要回來了嗎?”,男子看著桌上尚未啟封的信,嘴角掛著一絲不容言說的苦笑。

  京都,皇城禁宮,文華殿內。

  “把這龍涎香撤了吧,朕聞著不舒服。”

  龍椅之上緩緩吐出一道聲音,不怒自威。

  話音剛落,三五個手腳麻利的小太監已將香爐中余香倒出,換上了南楚進貢而來的琉璃寶香。

  “宣威鎮撫使可從青州歸來?”

  “回陛下,鎮撫使大人今日回京,此刻正在殿外候命。”,龍椅旁站著一道筆挺的身影,黑衣裹身,氣息內斂。

  “今兒個一早監察司送來折子,說黃軒負傷,你怎么看?”

  這位大周王朝的權柄之人,此刻依舊面無表情,把玩著手中的八棱獅子頭。

  “卑職不敢妄斷,鎮撫使大人武藝絕倫,許是中了小人奸計。”

  皇帝手中的動作頓了頓,眼神中閃過一絲異樣。

  “朕也乏了,傳旨下去,讓黃軒回府上安心靜養。青州之事,容后再議。”

  皇帝緩緩合上雙眼,不過片刻,大殿上便響起一陣若有若無的鼾聲。

  煙霧繚繞中,黑衣侍從的身影漸漸隱去。龍案上寫有朱砂批紅的折子旁靜靜臥著一枝掛有墨漬的狼毫筆。

  青州群山,大荒深處。

  夜已深,林中涼風陣陣。一道黑衣身影躡手躡腳地從樹后走出,破舊的衣衫上掛滿了枯葉。林風吹卷著少年凌亂的頭發,月色下略有蒼白的臉上滿是疲憊,唯有一雙明亮的眸子依舊閃爍著靈動的光彩。

  少年反復打量著周圍的環境,確定徹底甩開那些討厭的家伙后,這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我呸!就知道不該相信這老家伙的話!”,少年面帶怒容,將手中攥著的一張羊皮紙地圖狠狠摔到了地上。

  他照著上面的路線在這大荒密林中轉悠了整整五天。一路上,走過沼澤泥濘,翻過崇山峻嶺;被山蟲追的灰頭土臉,讓蠻獸嚇得膽戰心驚;為了填飽肚子跟在野雞屁股后面伺機行捕,哪成想誤入竹葉蛇群之中,慌亂逃跑間弄丟了僅存的一點口糧;照著地圖上的標記尋找泉眼,抵達之后卻發現是個深不見底的懸洞。

  少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腰間水壺早已不見了蹤影,或是剛剛躲避人猿追逐之時被那群家伙擄了去。

  他自認年輕膽大,面對這險象環生的深山老林時,卻也免不得手乏腳軟。

  正胡思亂想間,仿佛有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又分辨不出方向。

  少年腰身微俯,只見靴旁暗袋中寒光一閃,一柄五寸余長的匕首便已握在手中。那聲音漸漸減小,仿佛遠去。少年眉頭微皺,目光掃視四周,絲毫不敢放松警惕。

  腦海中反復涌現著林中獸三個大字,少年有些郁悶,為何那舊書上不再說得詳細些。

  眨眼之間,少年聽得身后一陣空氣爆響,猛地回頭,一團黑影直撲面門而來。少年手腕一轉,一道寒芒橫于胸前,周身氣息涌動,不退反進,迎著黑影就是一刺。

  少年氣力本不俗,卻不想得那黑影竟如銅鐵一般。兩下對碰,刀鋒劃過之處火花四射。黑影身形一頓,倒射出數丈之遠,發出凄厲而又尖銳的慘叫。反觀少年,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匕首脫手而出,虎口處一陣溫熱,鮮血順著手指緩緩滴落。

  “好硬的軀殼!”,少年甩了甩發麻的臂膀,心中暗嘆。借著月色,他這才看清黑影的本來面目。毛茸茸的身軀上長著個比例嚴重失衡的腦袋,一對猩紅的眸子妖光閃爍,仔細看去,胸前竟還覆蓋著一層鱗片狀的鎧甲,隱約可見一道細小的傷痕。

  大荒之中異獸橫行,從古至今皆是如此。遙想當年,大梁王朝天下共主,風頭無二。始祖老皇帝頒下天字號詔令,重開黃臺異獸榜,廣募英雄豪杰,能人異士。不問出身何處,但憑本領高低。山中猛禽林中鳥,陸地走獸水中魚。凡是能點亮那黃臺榜上獸燈一盞,便可御召面君,封官進爵。

  可笑南北兩轄八省六路一十三道,應聲奪榜者數以萬計。半載過后,黃臺榜上寥寥燈火,大荒血路八百余里。

  再言昔年元興事變,黑衛魁首馬踏江湖,一桿長槊壓的九宗六派氣運盡喪。那啞巴劍客仗劍夜行三千里,獨入大荒深處。數月過后,黑衛魁首銷聲匿跡,此間紛爭不了了之。

  江湖人人皆言那啞巴劍客頗有手段,一狀生死契引得林中獸靈出山,故此江湖氣運得以延綿。殊不知自那日過后,江湖中少了一個啞巴劍客,多了一披頭散發,斷手跛腳之人。

  那人吊兒郎當,自嘲廢人一個。卻有人認出其腰中半柄殘劍曾在九宗青云擂上大放異彩。不過那日擂臺上的啞巴口不能言,所用兵刃稱可劈山斷海,天下只此一件。而后一氣劍平青云擂,單挑九宗玄字輩高手一十四人。一樹梨花壓海棠,有聲卻比無聲悲。那劍氣翻涌的風姿只在一夜之間名滿江湖,為人稱道。

  啞巴開口說話,神兵化為殘劍,劍客淪為廢人。江湖中不再聽到這般無稽之談。獨有每年梨花初放時節,一中原男子自關外踏風而來,背負殘劍,一瘸一拐,獨入大荒深處。

  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大荒之中生靈無數,自然也不例外。學宮中那位須發花白的夫子曾說過,倘使獸懷虎狼之心,一口可食半壁江山,一舉可葬榮華盛世。

  此言一出,朝野震動。御史臺整日搬弄是非的老家伙們紛紛進諫,口誅筆伐,極盡人臣之義。學宮門生不忍夫子受辱,皆起草文書以作回應。鬧到最后圣裁定奪,學宮整頓,御史臺引以為戒,自行警醒。直到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險些動搖王朝百年國祚,世人方知:獸,誠不可欺也。

  異獸品類冗雜,何其繁多。黃臺榜上尚有遺漏,更遑論眼前涉世未深的少年。少年盯著這位毛茸茸的家伙,緩緩屈身拾起匕首,不敢再輕舉妄動。

  巨獸晃動著身軀,狡黠的眼睛反復打量著少年,似乎也在思考什么。

  僵持許久,少年有些按捺不住了,尤其是當他聽到肚子里不時傳來的陣陣響動。

  “喂,我說大塊頭?”

  巨獸的目光轉向少年。

  “嘿,你果然能聽懂我說話。”

  巨獸向前跨了一步。

  “喂喂喂!你先別動,我有話說。”

  少年擺了擺手,趕忙后退數步。

  巨獸身形一頓,居然真的停了下來,看向少年的目光里夾雜著一絲別樣的味道。

  少年一愣,他沒想到眼前的家伙竟然具備如此靈智。

  “我說,雖然不知道你要干嘛,但現在我肚子餓了,總該先讓我填飽肚子吧。就算你要吃了我,飽死鬼也總比餓死鬼口感好得多。”

  巨獸眼睛轉了轉,緩緩點了點頭,又趕忙搖了搖頭。

  少年郁悶地看著大塊頭,本來想好的話硬生生又咽回了肚子里。

  不經意間,他發現巨獸胸前的鱗片似乎有所變化。四目相對,看著巨獸眸中的一抹猩紅,少年恍然大悟。看來想要拖延時間的,可不止他一人。

  恍惚間,少年只覺紅光一閃,一道黑漆漆的身影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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