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聽聞偌大青州城出了位了不得的奇女子。
姑娘姓陳,能文善武,才貌雙絕,將門之后。
弘治八年暮秋時節,蠻兵入境,邊關告急。
文華殿龍案上堆滿了白花花一片文書密報,卻依舊抵擋不住邊境十州秋風掃落葉,兵敗如山倒。
那一年,禁衛軍都護府破格提拔了一位年紀輕輕的驃騎校尉,人送外號:陳一刀。
陳一刀天生的悍壯體魄,一身莊稼人特有的古銅色皮膚,揮起大刀來威風八面,膂力驚人。
據同鄉入伍的軍卒說起,這小子打小便與眾不同。七八歲時常與高他一頭的半大小伙子較量氣力,十有九勝;十三四歲時干過一頭頂翻千斤牛的驚人壯舉;到了及冠之年,本事究竟有多大,再無人可知。
陳一刀并非浪得虛名。
他殺人,只用一刀,刀刀見血。
功名不是敵人送的,而是自己搶的。
這是當年老將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陳一刀果然不負眾望,在邊境十州大破蠻軍,嶄露頭角。
班師回朝那一日,金鑾殿前,天子設宴,杯酒去風塵。
老將軍親口贊之曰:大器早成。
陳一刀拜將封侯那一年,剛好三十三歲。
陳一刀尋了一位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婚期就定在將軍府落成之日。
陳一刀戎馬半生,浴血沙場,是個不折不扣的粗人。
那姑娘溫婉如玉,師從學宮大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兩京之地極富盛名。
這一段荒唐姻緣,起初并不為世人所看好。
誰料想二人婚后卻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羨煞旁人。
熟識陳一刀的人都說他身上戾氣少了許多,棱角磨平,更顯大將風范。
陳一刀只是一笑而過。
握刀的掌心牽起青蔥玉手,心頭住進了摯愛之人。
誰言武夫無眷侶?
俠骨柔情才是英雄本色。
三年過后又三年,將軍府上張燈結彩,夫人誕下一女,京都八百里急書至,天子御詔,加封郡主。
郡主生得極美,樣貌不輸夫人,眉眼間多了幾分英氣,喜得陳一刀眉開眼笑,心中愛意更甚。
郡主降生那日,將軍府外來了個衣不蔽體的跛足老道。
老道一不為錢財,二不謀出路,只是從破布口袋里掏出龜甲銅錢,替小郡主求了一卦。
陳一刀自然不信這些鬼神之說的把戲,無奈夫人開口,只好一一應下。
老道觀瞧許久,口中有言:郡主此生命途多舛,氣運衰落。若要破解此厄,十八歲前不宜冠名。
陳一刀氣歪了胡子,手拿棍棒將老道逐出府門,一口氣追趕了足足八條街遠。
打這兒以后,將軍府方圓數里之內再不見替人求占問卜的道門術士。
陳一刀到底還是信了老道士的話,只為小郡主取了個乳名,喚作芙兒。
夫人愛花,最喜花中芙蓉。
眼瞧著小郡主一天天長大,出落得亭亭玉立,性格卻像個假小子一樣,不喜舞文弄墨,只愛耍刀弄槍。
陳一刀嘴上不悅,心中卻早已樂開了花。
誰說養女不如兒?
自己這身衣缽,總不至于斷了香火傳承。
所幸夫人明曉事理,雖有教誨,卻不強求。
小郡主七歲那年仲秋,芙蓉花開得最好,千朵萬朵壓枝頭。
夫人靜臥在漫天花雨中,睡得安安穩穩。
陳一刀獨坐在三百六十五階神道前,喝了一夜的悶酒,不曾掉落一滴眼淚。
京都連夜送來詔書,追謚二品護國夫人。
佳人青絲不在,故人白發何愁。
陳一刀望著鏡中滿頭霜雪的自己,不悲不喜。
小郡主默默整理好夫人所留之物,靠在床邊,呆呆坐了一夜。
她知道娘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不想這些東西堆在角落里蒙塵。
第二日,陳一刀看見匍匐在書案上的小郡主睡得香甜,手中緊緊攥著一只禿頭毫筆,紙上幾行歪歪扭扭的拙劣字跡。
這個血氣方剛堅毅如山的北方漢子,第一次紅了眼眶。
八歲那年,郡主入學宮,師從大家歐陽夫子。
十二歲學成,兩京名士與之坐論,俱不能敵。
十三歲入禪宗,修習上乘心法,琴棋書畫,五音七律,盡入通玄。
十四歲出世,河東兩道慕名前來者數不勝數,將軍府前車馬如龍,皆為一睹佳人風姿。
十五歲佩劍,劍名無痕。
十六歲帶刀,刀曰承影。
十七歲孤身入邙山,斬寇百首,血不沾身,名動江湖。
十八歲游歷歸來,見一豪強作威作福,言數語,無果。手起刀落,誅之。
小郡主修的是上善大道,從不嗜殺,刀劍所向,非兇即惡。
小青云榜位列三甲之席,才絕,貌絕,武絕,是為三絕郡主。
北方戰火平息,陳一刀終于卸甲歸田,做起了逍遙王爺。
小郡主一十八歲這年,跛腳道人再入王府,取卦,大吉;問卜,上上簽。
宮里三番五次差人來訪,明里暗里為小郡主擇夫覓婿,皆被陳一刀婉言回絕。
天子的面子駁不得,可我老陳的心頭肉更不能隨隨便便嫁出去。
陳一刀特地挑選了個良辰吉日,乳名喚了一十八年,總不能委屈了芙兒一輩子。
跛腳道人一夜未眠,替郡主求得七七四十九字,福報綿長,寓意深遠。
陳一刀看過后頻頻搖頭,總覺得差了些意思。
神道前芙蓉鋪路,三百六十五階,三百六十五步。
陳一刀在前,小郡主在后。
夫人名昳,平生最喜花中芙蓉。
夫人走后,這是陳一刀第二次喝得大醉酩酊。
恍惚間,不遠處一身白衣勝雪,像極了那個初入將軍府的芙蓉仙子。
郡主有了名字,她喜歡,陳一刀更喜歡。
郡主姓陳,名昳芙,陳昳芙。
昳昳風華,芙蓉勝雪。
這一年,江湖上多了位佩刀攜劍的白衣俠客。
這一年,青州大雪,滿城芙蓉凋而不落。
百年前,不曾有。
百年后,更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