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迦山麓林木極盛之處,修有一座禪宗密院,名喚兩禪寺。
兩禪寺新來了一位四處云游的得道僧人。
僧人座下兩個弟子,年齡尚幼,卻根骨奇佳。
一個叫陳小白,一個叫張小北。
一個天生的膚色白皙,一個漆黑如炭不成樣子。
師父常取笑他們是上輩子命定的冤家對頭。
陳小白覺得很有道理,因為他不喜歡那個黑不溜秋時常在背地里偷偷捉弄他的討厭鬼。
張小北也覺得很有道理,那個時候的他還不懂什么是冤家對頭,不過既然師父開了金口,想來是極好的福緣。
陳小白,張小北。
皮膚黝黑的小和尚仔細掰開六根手指,默默端詳了許久,忽然露出兩排潔白牙齒,笑得如癡如醉。
背后一道突如其來的巨力讓他吃了個狗啃泥。
“黑泥鰍!”
“傻笑什么呢?師父叫你過去。”
張小北看著眼前比自己矮了半個頭卻雙手叉腰來勢洶洶的小不點,訕訕撓了撓頭,掛滿泥垢的臉上如沐春風。
寺里清修,日子凄苦又難熬。
張小北體格清瘦,飯量卻出奇的大,時常吃不飽肚子。
“我吃不下了。”
陳小白端起手中半碗雜糧谷飯,一股腦倒在桌子上另一只碗里。
“其實……”
張小北低頭把玩著手指,不知該說些什么。
“不吃給我。”
陳小白果斷抽手,動作一氣呵成。
“別!我餓!我吃!”
張小北漲紅了臉,破天荒露出羞赧又慌張的罕見神色。
坐在飯桌旁的師父撲哧一聲,沒忍住笑出了動靜。
陳小白板著臉沉默了數息,也開始哈哈大笑。
張小北下意識摸了摸兩側臉頰,在確定自己沒出什么洋相后,莫名其妙笑得難以自抑。
因為他在笑,他喜歡看他笑。
僅此而已,僅此足矣。
“黑泥鰍,你說十年之后,我們會在哪啊?”
山間有明月,孤崗過清風。
兩道小小身影背靠背坐在巨大青石上,抬頭看向夜空。
“不知道。”
張小北茫然搖了搖頭,聲音忽然有些沙啞。
“我們會在一起的吧。”
“誰要和你在一起。”
陳小白笑著搖頭,默默收起手中磨平棱角的石子。
“等修成禪法,我一定要出去走走,看一看師父口中的另一個世界是什么樣子。”
“小白。”
面容黝黑仿佛要融入夜色中的小和尚破天荒開口打斷,從兩個人認識到現在,這是第一次。
陳小白輕聲應和,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小和尚語氣微頓,似乎覺得這還不夠,又連忙補充道:“無論在哪。”
陳小白出奇般并未反駁,而是笑著點了點頭,伸手摸向眼前那顆光潔發亮的腦袋。
星空璀璨,他的眸子里倒映出清澈光輝。
他的眼睛里,有他。
哦不,應該是她。
張小北偶然間發現了一個了不得的秘密。
那個整日蹦蹦跳跳比自己更叫師父頭疼的陳小白,并非男兒身。
日子一點點過去,歲月靜悄悄溜走。
兩禪寺陸續走了許多人,又來了許多人。
師父說這叫周而復始,大道也好,佛法也罷,都逃不過這個道理。
已經比師父高了半個頭的張小北恍然大悟,茅塞頓開。
直到那天破舊禪房里的木桌前,三道人影變成兩道人影。
他發瘋一樣跑遍整座寺院、整座珞珈山,只是再看不見那個笑著叫他黑泥鰍的小不點。
“她去哪了?”
張小北紅著雙眼,目光黯淡。
師父沉默不語,只是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舊書。
一師一徒,一老一少。
日頭從晌午漸漸西垂,那些不為人知的陳年舊事,隨風而散。
陳小白,姓陳,西蜀皇族血脈。
大興元年,得道高僧受故人所托,納為弟子。
入禪宗,修佛法,佯作男兒身,只為隱去亡國氣運,以避仇家追殺。
三日前,陳小白禪法大成。
天降異象,紫氣東來。
老僧自知再難隱瞞。
得知來龍去脈的亡國公主顯得出奇平靜。
她把自己關在禪房里,靜靜坐了半個時辰。
出來時留下一封書信、一只錦囊,沖著老僧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一步登云,離山而去。
她不想叫師徒三人都為她陪葬。
滿面滄桑的得道高僧緩緩閉上雙眼,雙手合十低誦佛號。
大苦無言,大悲無聲。
“這是她留給你的。”
師父從懷中掏出錦囊信紙。
張小北手臂顫抖著打開錦囊倒在掌心,是一枚又一枚磨平棱角的石子。
幼時練功,他時常埋怨石子尖銳,劃破手掌痛得厲害。
原來她都記得。
至于另一封書信,張小北沒有打開,默默揣進懷中。
“師父。”
他只是輕聲說出兩個字。
老僧眉眼含笑,點頭不語。
“禪宗有法:一人一生,可修一禪。”
“既無悲歡,縱是千禪百禪又當如何?”
“小北,師父沒什么大本事,修不得大乘佛法,更護不得弟子周全。甚至受氣運所累,連這座寺院都不得再離開半步。”
老僧字字沉重,氣息綿長。
末了,忽而放聲大笑,肆意且從容。
“小白是個好姑娘。”
“與你二人師徒一場,是我此生最為得意之事。”
那一日,兩禪寺佛光普照,梵聲不絕于耳。
那一日,老僧以半步佛陀之境,坐化圓寂。
那一日,張小北連破六境,氣機漫千里,修得悲歡兩禪法。
嘉陵關前,旌旗蔽日。
無數武道高手聯袂而出,只為誅殺掉西蜀皇族僅存于世的余孽公主。
那道長發披肩青絲飄舞的曼妙身影,孑然獨立,無畏亦無懼。
殺喊聲中,血染衣裳。
西蜀一國殘存的零星氣運不斷被消磨殆盡,與之一同流失掉的,還有這位亡國公主飄忽不定的絲絲生機。
“小北。”
強弩之末的陳小白耗盡最后一絲力氣,落于城頭,輕聲喚出那個念念不忘的名字。
她輕輕閉上雙眼,嘴角泛起笑意。
漫天箭矢,密不透風。
小北,再見了。
這一次,真的要說再見了。
希望下輩子,還能遇見你。
希望那條黑泥鰍,也能有魚躍龍門的那一天。
只是我,可能等不到了。
四周忽然沒了半點聲響。
甚至連箭矢破空刀兵碰撞的聲音都消失不見。
陳小白艱難睜開雙眼,恍惚間,一道熟悉身影猝不及防映入眼簾。
好像一直都在。
“小北?”
一只寬厚溫暖的手掌輕輕摟住她的肩膀。
“別怕,我來了。”
淚水奪眶而出,她哭得撕心裂肺,肆無忌憚。哭得像極了多年前撲在小和尚懷里的那個小不點。
嘉陵關前,佛光大盛。
不為濟世,只為殺人。
菩薩低眉,金剛怒目。
我有兩禪,一悲一歡。
漫天法相中,陳小白依偎在小和尚懷里,忽然看見粗布僧衣胸口處露出泛黃一角。
她順手抽出,看過后,笑得像個孩子。
信紙上只有寥寥幾筆。
張小黑陳小南 陳小白,張小北。
張小黑,陳小南。
兒時的她嘲笑他黑的像塊炭。
年幼的他取笑她分不清南北。
世上無黑白,心中有南北。
小和尚低頭看向懷中傻笑的小姑娘。
這一刻,悲憫相,笑意縈繞;歡喜相,淚眼婆娑。
我這一生,修有兩禪。
悲禪因你哭,喜禪為你笑。
一生修兩禪,無爾不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