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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番外篇 一生修兩禪,無爾不悲歡

  珞迦山麓林木極盛之處,修有一座禪宗密院,名喚兩禪寺。

  兩禪寺新來了一位四處云游的得道僧人。

  僧人座下兩個弟子,年齡尚幼,卻根骨奇佳。

  一個叫陳小白,一個叫張小北。

  一個天生的膚色白皙,一個漆黑如炭不成樣子。

  師父常取笑他們是上輩子命定的冤家對頭。

  陳小白覺得很有道理,因為他不喜歡那個黑不溜秋時常在背地里偷偷捉弄他的討厭鬼。

  張小北也覺得很有道理,那個時候的他還不懂什么是冤家對頭,不過既然師父開了金口,想來是極好的福緣。

  陳小白,張小北。

  皮膚黝黑的小和尚仔細掰開六根手指,默默端詳了許久,忽然露出兩排潔白牙齒,笑得如癡如醉。

  背后一道突如其來的巨力讓他吃了個狗啃泥。

  “黑泥鰍!”

  “傻笑什么呢?師父叫你過去。”

  張小北看著眼前比自己矮了半個頭卻雙手叉腰來勢洶洶的小不點,訕訕撓了撓頭,掛滿泥垢的臉上如沐春風。

  寺里清修,日子凄苦又難熬。

  張小北體格清瘦,飯量卻出奇的大,時常吃不飽肚子。

  “我吃不下了。”

  陳小白端起手中半碗雜糧谷飯,一股腦倒在桌子上另一只碗里。

  “其實……”

  張小北低頭把玩著手指,不知該說些什么。

  “不吃給我。”

  陳小白果斷抽手,動作一氣呵成。

  “別!我餓!我吃!”

  張小北漲紅了臉,破天荒露出羞赧又慌張的罕見神色。

  坐在飯桌旁的師父撲哧一聲,沒忍住笑出了動靜。

  陳小白板著臉沉默了數息,也開始哈哈大笑。

  張小北下意識摸了摸兩側臉頰,在確定自己沒出什么洋相后,莫名其妙笑得難以自抑。

  因為他在笑,他喜歡看他笑。

  僅此而已,僅此足矣。

  “黑泥鰍,你說十年之后,我們會在哪啊?”

  山間有明月,孤崗過清風。

  兩道小小身影背靠背坐在巨大青石上,抬頭看向夜空。

  “不知道。”

  張小北茫然搖了搖頭,聲音忽然有些沙啞。

  “我們會在一起的吧。”

  “誰要和你在一起。”

  陳小白笑著搖頭,默默收起手中磨平棱角的石子。

  “等修成禪法,我一定要出去走走,看一看師父口中的另一個世界是什么樣子。”

  “小白。”

  面容黝黑仿佛要融入夜色中的小和尚破天荒開口打斷,從兩個人認識到現在,這是第一次。

  陳小白輕聲應和,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小和尚語氣微頓,似乎覺得這還不夠,又連忙補充道:“無論在哪。”

  陳小白出奇般并未反駁,而是笑著點了點頭,伸手摸向眼前那顆光潔發亮的腦袋。

  星空璀璨,他的眸子里倒映出清澈光輝。

  他的眼睛里,有他。

  哦不,應該是她。

  張小北偶然間發現了一個了不得的秘密。

  那個整日蹦蹦跳跳比自己更叫師父頭疼的陳小白,并非男兒身。

  日子一點點過去,歲月靜悄悄溜走。

  兩禪寺陸續走了許多人,又來了許多人。

  師父說這叫周而復始,大道也好,佛法也罷,都逃不過這個道理。

  已經比師父高了半個頭的張小北恍然大悟,茅塞頓開。

  直到那天破舊禪房里的木桌前,三道人影變成兩道人影。

  他發瘋一樣跑遍整座寺院、整座珞珈山,只是再看不見那個笑著叫他黑泥鰍的小不點。

  “她去哪了?”

  張小北紅著雙眼,目光黯淡。

  師父沉默不語,只是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舊書。

  一師一徒,一老一少。

  日頭從晌午漸漸西垂,那些不為人知的陳年舊事,隨風而散。

  陳小白,姓陳,西蜀皇族血脈。

  大興元年,得道高僧受故人所托,納為弟子。

  入禪宗,修佛法,佯作男兒身,只為隱去亡國氣運,以避仇家追殺。

  三日前,陳小白禪法大成。

  天降異象,紫氣東來。

  老僧自知再難隱瞞。

  得知來龍去脈的亡國公主顯得出奇平靜。

  她把自己關在禪房里,靜靜坐了半個時辰。

  出來時留下一封書信、一只錦囊,沖著老僧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一步登云,離山而去。

  她不想叫師徒三人都為她陪葬。

  滿面滄桑的得道高僧緩緩閉上雙眼,雙手合十低誦佛號。

  大苦無言,大悲無聲。

  “這是她留給你的。”

  師父從懷中掏出錦囊信紙。

  張小北手臂顫抖著打開錦囊倒在掌心,是一枚又一枚磨平棱角的石子。

  幼時練功,他時常埋怨石子尖銳,劃破手掌痛得厲害。

  原來她都記得。

  至于另一封書信,張小北沒有打開,默默揣進懷中。

  “師父。”

  他只是輕聲說出兩個字。

  老僧眉眼含笑,點頭不語。

  “禪宗有法:一人一生,可修一禪。”

  “既無悲歡,縱是千禪百禪又當如何?”

  “小北,師父沒什么大本事,修不得大乘佛法,更護不得弟子周全。甚至受氣運所累,連這座寺院都不得再離開半步。”

  老僧字字沉重,氣息綿長。

  末了,忽而放聲大笑,肆意且從容。

  “小白是個好姑娘。”

  “與你二人師徒一場,是我此生最為得意之事。”

  那一日,兩禪寺佛光普照,梵聲不絕于耳。

  那一日,老僧以半步佛陀之境,坐化圓寂。

  那一日,張小北連破六境,氣機漫千里,修得悲歡兩禪法。

  嘉陵關前,旌旗蔽日。

  無數武道高手聯袂而出,只為誅殺掉西蜀皇族僅存于世的余孽公主。

  那道長發披肩青絲飄舞的曼妙身影,孑然獨立,無畏亦無懼。

  殺喊聲中,血染衣裳。

  西蜀一國殘存的零星氣運不斷被消磨殆盡,與之一同流失掉的,還有這位亡國公主飄忽不定的絲絲生機。

  “小北。”

  強弩之末的陳小白耗盡最后一絲力氣,落于城頭,輕聲喚出那個念念不忘的名字。

  她輕輕閉上雙眼,嘴角泛起笑意。

  漫天箭矢,密不透風。

  小北,再見了。

  這一次,真的要說再見了。

  希望下輩子,還能遇見你。

  希望那條黑泥鰍,也能有魚躍龍門的那一天。

  只是我,可能等不到了。

  四周忽然沒了半點聲響。

  甚至連箭矢破空刀兵碰撞的聲音都消失不見。

  陳小白艱難睜開雙眼,恍惚間,一道熟悉身影猝不及防映入眼簾。

  好像一直都在。

  “小北?”

  一只寬厚溫暖的手掌輕輕摟住她的肩膀。

  “別怕,我來了。”

  淚水奪眶而出,她哭得撕心裂肺,肆無忌憚。哭得像極了多年前撲在小和尚懷里的那個小不點。

  嘉陵關前,佛光大盛。

  不為濟世,只為殺人。

  菩薩低眉,金剛怒目。

  我有兩禪,一悲一歡。

  漫天法相中,陳小白依偎在小和尚懷里,忽然看見粗布僧衣胸口處露出泛黃一角。

  她順手抽出,看過后,笑得像個孩子。

  信紙上只有寥寥幾筆。

張小黑陳小南  陳小白,張小北。

  張小黑,陳小南。

  兒時的她嘲笑他黑的像塊炭。

  年幼的他取笑她分不清南北。

  世上無黑白,心中有南北。

  小和尚低頭看向懷中傻笑的小姑娘。

  這一刻,悲憫相,笑意縈繞;歡喜相,淚眼婆娑。

  我這一生,修有兩禪。

  悲禪因你哭,喜禪為你笑。

  一生修兩禪,無爾不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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