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太太一邊說,一邊朝季櫻臉上望了過來。
自打開了那勞什子流光池,這孫女就眼瞧著往下掉肉,分明是行將入秋時才做的衣裳,這會子穿在身上卻已有些嫌大,袖籠子空空蕩蕩的,愈發顯得她纖細窈窕。
瘦歸瘦,人卻還是極好看,裊裊婷婷地立在那兒,半點不見慌亂,一雙杏眼亮得灼人,閃閃爍爍一派坦蕩。
季老太太在心底深深地嘆了一聲。
“都別嘀嘀咕咕的,讓她自個兒說。”
她冷涔涔地道:“一個人有沒有做錯事,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犯了錯就該罰,若是沒有的,也不能冤了她去。”
老太太講話自是管用,滿屋子霎時寂然無聲。季大夫人似是有點尷尬,訕訕回了季老太太身邊,手往她肩上一搭,替她捏起肩來。
季櫻便被撂在了屋子當中,旁邊蔡廣好似極緊張,有一下沒一下地直拿眼睛瞅她。
“我實是不明白大伯娘所說的‘犯錯’是什么意思。”
季櫻滿面困惑:“這些日子,我除了在流光池忙碌,便是在家中,因為事太多,就連琬琰姐姐和石小姐找我去玩,我都不得空。如此卻還說我犯錯……難不成是因為流光池的買賣做得不好?但這才幾天呀,聽說洗云到現在還沒盈利,更別說……”
更別說什么,她卻是給吞了回去。
季海的臉色登時愈加難看,就連季守之,臉上的笑模樣也淡了兩分。
旁邊,蔡廣還在一個勁兒地偷眼看她,大抵是因為緊張,還不住地拿袖子去揩額頭。
季櫻給他看得心下發煩,回頭揚聲道:“為何老是看我?今兒你來我家,又不是我請你來的,莫不是嫌我從前在你家吃喝得太多,特特跑我家來管我祖母要錢?你也好意思,我在你家可沒過一天好日子!”
“就是,就是的!”季蘿在旁忙著幫腔。
“哎您……季三小姐,這話是怎么說的?”
蔡廣一聽這話立馬急了,人也不哆嗦了嘴皮子也利落了,身子站得錛兒直:“天地良心,我可沒管老太太要一文錢!是,您在我家住了兩年,沒過上啥好日子,那……您也瞧瞧我家是何境況,吃的穿的,我和我婆娘沒短過您吧?您怎么這會子倒抱怨上了?”
“算了吧,沒短過我……我從家里帶的東西,怎么到了兒沒一樣跟了我回家?”
“那、那是您不要的呀,四爺當時撂下話,說都是腌臜東西,不要也罷……”
正事兒沒說上,先吵起來了。
季櫻狠狠瞪他一眼,轉頭望向季老太太:“祖母難不成認為,這就是我的錯?這我是不認的,這蔡廣為人奸滑,嘴里沒一句實話,祖母別信他。”
“嘁。”
季應之那廂里頓時發出一聲嗤笑。
“二哥哥笑什么?”
季櫻轉而望向他。
然而季應之卻是不接話茬,把頭別了開去。
“我問你話呢,二哥哥笑什么?”
季櫻不依不饒,兩步邁過去,在他跟前站下:“有什么可笑的?”
“哎呀!”
季大夫人這時候便又跑了過來,一把拉住季櫻:“怎么跟你二哥哥又鬧上了?櫻兒,你這一通混鬧解決不了問題的,你倒是說句實話吧。你同那個……那個舒雪樓,究竟是怎么回事?”
得,到底這個名字,還是從她嘴里說了出來。
季櫻一愣,臉色微微變了變:“什么怎么回事?”
“真是愁死我啦!”
季大夫人捶捶心口:“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嘴硬啊!這蔡廣都說啦,前些日子,舒雪樓專門跑去了村里,滿村打聽你的事,這是村都曉得的吶!”
“什么?”
季櫻仿佛很是震驚,回頭瞪住蔡廣:“這是真的?你為何不來告訴我?”
恰在此時,阿妙來了,在門口也不知與金錠說了幾句什么,便悄無聲息地進了屋,站在了門邊的角落里。
蔡廣脖子一梗:“三小姐,您看您對我這態度……我那婆娘直到現在提起你還怕得厲害,我為啥要來給你報信兒?不是我不念舊情啊,只是我到底是替老太太辦事的,出了這檔子事,如此怪異,我怎能無動于衷?”
說到這里語氣也硬了:“反正我說的是實話,您可還記得村里那口爛泥塘子?我若有半句假話,保佑我等會子回了村便掉進去,淹死悶死臭死!”
“你……”
季櫻給氣得喘氣聲都大了,回身去看季老太太:“祖母,這蔡廣從未見過舒雪樓,怎見得那個打聽我的人就一定是他,我……”
“三妹妹。”
季應之此時倒是跳了出來,將話頭搶了過去:“你這攪混水的工夫當真是厲害的,可那舒雪樓祖母和我父親、四叔皆是見過的,蔡廣方才已經仔仔細細將他的形貌說了出來,想必,祖母心里早就明白了,況且……”
他又是一聲輕笑:“妹妹何必在這里裝訝異,你不是早就與舒雪樓重逢了嗎?”
屋子里有片刻的安靜。
少頃,“喀嚓喀嚓”,冷不丁響起一陣嗑瓜子兒的聲音。
眾人循聲看去,就見季淵手里抓了一把蟹黃瓜子,正擺了個極舒服的姿勢,好整以暇盯著屋中諸人。
就好像,在座各位都是在演戲給他看一般。
季應之心里驀地感覺有些怪異,然而眼下,卻又容不得他停,只得先拋掉腦中的雜念,繼續發難。
“有人曾見過三妹妹同舒雪樓見面,且還不止一次。”
他站起身,極真誠地對季老太太道:“甚而那舒雪樓,還幾次三番地尋到了聽琴巷去。若咱們再遲一些發現,只怕城中已流言四起。祖母,咱們雖是商戶,在這榕州城中卻也有頭有臉,兩年前的事猶在眼前,咱們、咱們不能重蹈覆轍啊!”
季老太太的臉色,因為他這一番話,更如同掛了厚厚一層寒霜。
再看向季櫻時,她眸子里已再無半點溫度:“三丫頭,你是不是又與那戲子……”
咦,鬧了半天原來是個戲子嗎?
那他的模樣,便委實不奇怪了。
季櫻咬了咬唇,垂下眼,思索了許久,仿佛才終于下定決心,抬起頭來。
“祖母,我……的確見過他,可那都是偶遇,并非故意的,這一點,跟著我的桑玉和阿妙都能作證,還有……還有流光池的董掌柜……”
“三妹妹,不是我們不信你。”
見她好似慌了手腳,季應之當即自得起來:“只不過,當年你險些與他私逃,要不是家里發現得早,十有八九已釀成大禍,如今事關于他,家里人又怎敢掉以輕心?你說阿妙與你的隨從可作證,他們都是你的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