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后,聽琴巷里滿街的合歡花盡皆謝了,樹上結了豆莢一般的果子,瞧著便不如夏日里那般美如仙境,卻依舊是個清幽的所在。
石雅竹幾乎是與季櫻季蘿姐妹倆同時抵達店外的,下了車,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去。瞧見棉布簾邊的“男賓止步”便笑,再瞅瞅那身材壯實的看門婦人,更是笑個不住,伸手將季櫻和季蘿一邊一個地拉牢實,抬腳便往里進。
流光池里新換了一批盆花,以桂花為主,一腳踏入,滿鼻子里都是清甜馥郁的花香,多在花叢里站上一會兒,袖口衣角都沾染的那股子甜氣,氤氳散不去。
外邊大廳,地方并不大,干干爽爽,半點水汽不見,四下里打掃得果然極干凈。周遭除了花香,還彌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木炭燃燒氣味,卻并不使人覺得憋悶,反倒益發顯得此處暖烘烘的,叫人周身舒坦。
“這兒可真好。”
一進到鋪子里,石雅竹那雙眼便不夠使了,不住地四處打量,不計瞧見了什么,都要扯著季櫻說上一通。只不過,到底是士族出身的女孩兒,即便滿臉明明白白的興奮,說起話來,照樣輕言細語,不肯高聲。
另一頭,季蘿也比這石小姐好不了多少,因被季櫻叮囑過,不能拉著她東問西問,便只管眼珠子亂轉地到處看,時不時地“哇”“哎呀”個一兩聲。
待得那陳小姐來了,這滿嘴感嘆的人便又多一位,季櫻站在旁邊,也不好顯得自己太過淡定,只好附和著也出兩句聲,一時之間,這廳中全是小姑娘的話聲。
董鴛預先得了季櫻吩咐,便沒忙著上來招呼,直等她們感嘆得夠了,這才含笑迎上前來:“先前沒見過幾位,是頭回來我們流光池沐浴?”
“嗯!”
季蘿特別理直氣壯,指著季櫻對她道:“我妹妹請客,你同我們講講,這沐浴,可有甚么講究?”
“沐浴還能有什么講究,自然是怎么舒坦就怎么洗呀!”
董鴛笑了起來:“若說別的講究嘛……眼下天漸漸涼了,合該洗些溫養的池子。我們鋪子上,那大池是不能選的,每日里素湯、花瓣湯和鹽湯換著來,輪著什么就是什么。四角的小池子有屏風遮擋,正適合三五人同泡,是可以選浴湯的,若信得過我,眼下這樣的天氣,藥湯、奶湯和玫瑰花都很適宜,或是兩三種組合,也使得。”
頓了頓,她看一眼季櫻:“我瞧幾位姑娘都談吐不凡,若是嫌大堂太過喧囂,又或者不愿被旁人瞧見,我們鋪子上也有雅間……”
季櫻便笑了笑:“今兒我做東,自然要各位盡興才是,我就不拿主意了,你們決定?”
那位陳姑娘——名喚作從芳的——略有些遲疑:“那不然,我們去雅間?終究那大堂人多些……”
說穿了,還是不好意思。
季蘿卻是有點躍躍欲試:“既然來了這澡堂子,去雅間有甚么趣味?那不還跟在家里沐浴一樣嗎?我覺得那大堂就很好,咱們四個,正好占個小池子,照樣也沒人打擾的!”
說著用肩膀撞撞石雅竹:“你說呢?”
“嗯。”
石小姐便笑著點頭:“我也覺著大堂好,去雅間,多少缺了點趣味。奶湯你們以為如何?咱們再加些玫瑰湯——我聽人說,這玫瑰湯里不僅加花瓣,還有他們自家蒸的玫瑰露呢!”
幾個姑娘都是好商量的,一時議定,董鴛立即叫了人來,將幾個女孩子帶了進去,先去換衣間脫了自個兒的衣裳,穿了店里備下的薄紗衣,去了大堂中東北角上的小池。
若是在家洗澡,誰還專門穿件衣裳?這薄紗衣,無非是為了防止婦人和姑娘們不好意思,這才特地備下的。
大堂之中水汽蒸騰,煙霧繚繞中,隱約可見那大池的海棠花型,就好似跟著熱氣在微微晃動一般。
四個角的小池花形不重樣,季櫻她們選定的這個乃是蓮花型,樣式格外繁復,也是當初匠人們最費工的一個池子。然而也是蓄上水之后才發現,這池子水波流動的樣子,實在美得叫人挪不開眼。
幾個小姑娘何曾見過這等場面,個個兒披著紗衣忘了害羞,睜大了眼不住地張望。
“妹妹……”
季蘿悄悄靠近季櫻:“這澡堂子,真的也太好看了,我覺著,我能泡在這里頭一直不出去!”
“那還不把你泡皴了?”
季櫻回頭擰擰她的臉:“我二姐姐這么細皮嫩肉的,我哪舍得?”
“想到一會兒就得回家,我也有點舍不得呢。”
陳姑娘也道:“從前常聽父兄說,那些個打掃得不干凈的澡堂子,里頭少不了霉味臭氣,有些地方,連水都泛腥氣。你們約我來的時候,我心里還真有點敲小鼓。可這堂子里,真的好香啊……”
這倒是真的。
原本這流光池就打掃得格外干凈,水也換得勤一些,再加之各種浴湯,如何能不香?
“我可顧不得害臊了,我要下去泡著了。”
石雅竹說著話,人已經頭一個浸進水里:“我聽人說了,澡堂子可不管你泡多久,若是喜歡的,咱泡上大半天又如何?”
她這么一帶頭,季蘿和陳從芳也頓時等不得地先后下了池子里。
然而到底放不開,個個兒身上都穿著那細紗衣。
季櫻也矮身進了池子里,那跟過來伺候的女伙計立刻蹲了下來,沖她一笑:“我這就去將幾位姑娘的茶點備來,您看,是放在天井那里,還是端來池邊?”
澡堂子邊上還能吃東西?
三個姑娘盡皆驚了,都圍了過來:“我們能在這兒吃?”
“旁人未必行。”
那女伙計笑盈盈道:“但四位必定是可以的……”
話音剛落,不遠處便是個尖利的女聲響了起來。
“憑什么她們可以,我們就不行?!”
這嗓音著實熟悉得很,季櫻抬起頭來,就見那大池靠近東北角的這一端,馮秋嵐同她那三個跟班,正氣咻咻地瞪著她們。
還當真一個不差,連那老鴨嗓也在,與季櫻視線相撞,似是激起了什么不美好的回憶,目光頓時躲閃開來。
季櫻倒是笑了。
生意居然做到這幾位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