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山莊子一般的洗云被烏蒙蒙的光蓋了個嚴嚴實實,遠遠望去,房子和樹都變得影影綽綽。
季櫻跟到涼亭外,望著澡堂子的方向,半晌沒回過神來。
就……這么跳進去了?
陸星垂是習武之人,躍個圍墻不費吹灰之力,這一點她倒不意外,且也并不十分擔心他會被人所察覺,但如此干脆利落,仿佛連一絲猶豫都沒有,這卻是她沒想到的。
她回頭看了阿修一眼。
“您看我干啥?”
似是也覺得自個兒事沒辦好,阿修神色看起來有那么點心虛,撓撓后脖頸子:“那里頭黑燈瞎火的,確實瘆人……”
說著便把季櫻往亭子里讓:“您也別在這兒站著了,我估摸公子也不會去得太久,您踏實坐一會兒,不出一盞茶的時間,包管他也就出來了。”
這話倒是沒說錯。
季櫻重又回到涼亭里,同阿修說了兩句閑篇兒,只片刻工夫,陸星垂便悄聲沒息地原路返回,行至季櫻跟前:“走吧,先送你回去。”
“可查到什么?”季櫻站了起來。
要么說練武的人氣息平穩呢,果真不是作假。這人一進一出幾個縱躍,想必在洗云里也得避著人,少不了閃轉騰挪,這會子瞧著卻是臉色如常,連喘氣聲都沒大了分毫。
“再過片刻,只怕這洗云的伙計們就要放工了,此處荒涼,你和阿妙都是姑娘家,被人瞧見了未免顯眼。先離了此處,咱們路上再說。”
陸星垂展開雙臂,虛攏在季櫻身后催她走,見她還有點遲疑,手掌便在她肩膀輕輕托了一下,將她往外帶。
其實也只是稍縱即逝的一下觸碰而已,兩人誰都沒在意,離開涼亭,沿著石頭小路一徑往外走,從臨街那一排店面穿出,直至上了大路,腳步才慢了下來。
路邊尚有一兩間小食肆未打烊,昏黃的光灑了一地,想來是打算等晚歸的人回城,再好好兒做上幾筆生意。
陸星垂打發阿修去店里買了幾碗飲子,遞一碗給季櫻,看著她喝下去大半,這才開了口。
半點沒含糊,頭一句話就直指要害。
“照我估計,你家的洗云是被人給訛上了。”
季櫻端著碗的手便是一頓:“怎么說?”
這情況她先前也不是沒想過,只是大概總歸對大房人存著偏見,念頭只在腦子里晃蕩了一瞬便被丟開了。
“暫時不能完全確認,但依我所見的情形,十有八九是如此。”
見她將那飲子喝完,陸星垂便又讓阿修把碗送回去,引著她往城里走:“這會子實在有點晚了,若再遲些,只怕你家老太太會擔心,邊走邊說——我進了洗云之后,特地仔細看過那些伙計灑掃、收拾的情形,一個個兒皆稱得上用心,沒有半分敷衍,且那種用心,不像是出事之后臨時抱佛腳,反而更像長時間的習慣。”
說白了,所謂的“干活兒利索”還不是練出來的?所謂孰能生巧,不正是這么一回事?
就像阿妙,剛跟著季櫻的時候要多楞有多楞,手腳也絕稱不上麻利,這才過了多久,已經將季櫻的生活照顧得妥妥當當了。熟練度這東西,就得靠時間的積累。
“我看他們干活兒極有條理,分工也明確,彼此配合亦十分默契,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做到的。既已形成了習慣,又何必刻意躲懶去改變?每一樣活兒都是攤到人頭上的,出了差錯,難道還能跑得掉?此為其一。”
陸星垂一字一句道,生怕自個兒講不明白,垂眼看了看季櫻的臉色,見她略略頷首,這才接著道:“其二,趁他們排水時,我將三個大池一一驗看了一遍,其中一個池子的放水孔,邊緣不似另兩個那般平滑,邊角有些磕碰的痕跡,像是曾被甚么堅硬之物堵塞過,這才將邊緣給磕壞了。”
季櫻立刻了然,點了點頭。
如此說來,陸星垂口中的“被訛了”,還真是極有可能。
這洗云乃是季家的“高端線”,不僅鋪面華麗、物件兒精貴,就連伙計和掌柜的工錢,都比其他的鋪子要高上兩成。這些個伙計又沒瘋,為何要放著好好兒的工不做,偏去堵了那放水孔來給自個兒和東家添堵?
既不是他們做的,那便只能是旁人所為,自然誰得利,誰的嫌疑就最大。
季櫻緩緩地吐了口氣。
雖然事情還未解決,但心中有了數,她整個人便立刻安定了。
若事情真是如他們所推測的這般,那么錯處就不在洗云身上,既這樣,剩下的事就容易多了。
幾人一路走一路說,待得拐進多子巷,站在季家大門前時,天已經黑透了。
季櫻整個人松快不少,回身對陸星垂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笑:“多謝你相送,更要謝你幫了大忙。等此事解決,我叫上我那不靠譜的四叔,咱們合伙敲他一頓,揀全城最貴的館子,如何?”
這一整日,她還是頭回笑得這般輕松,陸星垂也跟著脊背放松,唇角微微牽動:“可以,但依我看,也不必去什么館子。待我回去擬個菜單,將全城出名酒樓的招牌菜色挨個兒點一遍,讓季兄將大廚請來上門做菜,豈不更好?”
季櫻噗嗤樂了:“好家伙,你可比我更狠,那便這樣說定了。”
接著轉向阿修:“還有你,今日也給你添麻煩了,還連累你在洗云中受了回驚嚇……”
“別別別。”
阿修一個勁兒擺手,風車似的:“我也沒幫上什么忙,主要是這膽小的毛病,它也治不好不是?您看我們公子說不定原本都把這事兒給忘了,三小姐您這會子又提起來,回去他鐵定得收拾我……”
一句話逗得季櫻又是一陣笑。
“行了,趕緊進去,若還有需要我幫忙之處,只管打發桑玉來說一聲。”
陸星垂抬眼瞧了瞧天色。
倒不是真想催她,只是一個姑娘家,這么晚了還在外頭流連,怕是家中的長輩要有話說。
“好。”
季櫻仰臉沖他彎了彎嘴角,領著阿妙同桑玉踏進季家大門,回了回頭,見那主仆二人果真轉身走了,這才讓桑玉自去歇息,抬腳往正房去。
人還沒走到正房院子前,遠遠兒地就瞧見了季蘿的丫頭銀蝶,立在一盞地燈旁,踮著腳兒地朝路上張望。
瞧見季櫻與阿妙,她立時一溜小跑了過來,壓低嗓音,焦灼道:“三姑娘這是去了哪兒?我們姑娘專門令我在這兒候著您,讓您趕緊回自個兒院子,千萬別往正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