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間風涼,中秋過后,這天氣,是真真正正地冷下來了。
這中秋乃是一年之中的大節,家家戶戶向來不肯敷衍,必要盡己所能過得熱熱鬧鬧。今年因為季三爺歸來,季家比之往常更加大操大辦,早三四日前宅中上下已是一派團圓喜慶氣氛,八月十五當日,更是越性兒鬧到后半夜去,滿園都是各色燈籠,不計做得好做得差,一股兒腦地往樹上掛,圖的就是個繽紛亮堂,將個季宅映得白晝一般。
花廳內、小花園中,各色果子吃食多不勝數,大人們湊在一處閑聊,孩子輩兒中,似季守之這樣老成些的還肯規規矩矩呆著,季櫻與季蘿兩個半大不小的卻凡事不理,前前后后滿院子地躥,明明只是兩個姑娘,足足鬧出八個人的動靜來,折騰出不少笑話,惹得大的小的都跟著樂,就連老太太,也比平日晚睡了些,過了亥時,實在撐不住,才回了正房院子歇息。
只是這歡樂有盡頭,節日一過,宅子里的熱鬧散盡,大房那邊,便立馬換上一片愁云慘霧。
興許人年紀大了心易軟,對于季應之去莊子上的事,大房人百般拖延,季老太太如何能不知?不過睜一眼閉一眼罷了,到底是叫他們拖到了中秋后,季應之的孩子出生。
卻也沒縱容得太過,前腳孩子落地,后腳,老太太便打發人帶了話去,隔日便讓季應之立刻啟程。
六斤來重的小小子,眼睛還沒睜開呢,當爹的就得離家,這是何等慘事?季大夫人領著季應之媳婦哭得腸兒都斷了,卻也無法可想,將早就拾掇周全的行李搬上車,一大早全家人浩浩蕩蕩把那季應之功臣似的往外送。
當然,既是領罪受罰,馬車可沒的坐,一駕牛拉板車,天沒亮就在門前候著了。
瞧著好似挺寒磣,畢竟是榕州城里數得著的大富之家,坐著一輛連蓋兒都沒有的破牛車出行,去了街里,只怕難免被人觀瞻指點。然而季家是誰?這一家子錢多的是,規矩卻欠奉,秉承著只要不犯法、不逾制,我想干嘛就干嘛的原則,從季老太太開始往下數,除了季應之之外,再沒半個人覺著跌份,個個兒面上一派坦然。
反正那牛車又不是自個兒坐,有甚么可發愁的?再說了,牛車又如何,說明我家低調啊,實則還是有錢,街上那起人,除了圍觀、調侃個兩句,又還能有什么法子?
除了剛出生的小嬰孩和在月子里的季應之媳婦之外,大房有一個算一個,全送到了大門口。家中其他人,礙著面子少不得也得前去相送,說兩句寬慰的話,呼呼啦啦,將大門擠了個水泄不通。
至于季櫻么,去送季應之,自然不可能,但這不耽誤她瞧熱鬧。
其余人烏泱烏泱地擁在門口,她同季蘿兩個便遠遠地站在樹下,嘀嘀咕咕地閑聊,時不時地抬起眼往門口瞟一瞟。
這幾日因為過節,家里的各色點心小食多不勝數。這倆小吃貨,干脆一人挎了個小包,里頭裝滿各色吃食,橫豎不出門,想吃的時候伸手撈一把。
眼下兩人手里便一人一把蟹黃瓜子,看戲似的,喀嚓喀嚓,正吃個不亦樂乎。
季應之恰是這當口望過來的。
他的視線越過人叢,看向遠處樹下兩個衣衫鮮亮,笑容滿面的堂妹。
只不過溜了季蘿一眼,緊接著,那目光便鎖死在季櫻面上。
這些日子他氣歸氣,恨歸恨,但直到臨行這一刻,方才切真地感覺到刀割在肉上的痛。
若不是她,他怎至于拋下剛出生的孩子去那冷寂的莊子上過活?
若不是她,他們大房不,是他,他應該是家中最受重用、最被疼愛的孫子輩兒,憑什么她一回來,老太太就對她言聽計從?
兩年,說來時日很快就過去,可他已是當爹的人了,叫人這樣欺負,臉面都丟盡了,這口氣怎能咽得下去?
大抵是他那目光太過于直勾勾,原本正與他說話的季大夫人和季守之,循著視線也看了過來。
瞧見樹下一身雪青色衫裙的季櫻,季守之目光立刻閃躲,飛快地轉向另一邊;
季大夫人卻是怔了一瞬,仿佛悲從中來,用帕子握著嘴,眼淚滾了下來,抽泣出聲。
哭了兩聲,再度拿眼睛往季櫻身上掃,越看那淚珠子就越多。
站在旁邊的季潮和季三夫人面色皆是一僵。
這情形,瞧著倒像是他們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真個叫人勸都不知從何勸起。
季海的臉上卻是浮出不耐煩來,低聲呵斥:“哭什么,嫌不夠丟人,還要白給人看笑話?”
“娘。”
季應之瞧得心中一酸,忙伸手去將她攬住,最后瞅一眼季櫻,恨恨地別過頭:“您在家,千萬得照顧好自個兒,不過兩年而已,一眨眼就過了,等兒子回來再好好孝順您。”
說著,將嗓音壓低了兩分:“娘心里酸楚,我如何不明白?只是她……娘不要去招惹她,您踏踏實實過好日子,比什么都強。”
季大夫人臉上顯出訝異來,用帕子摁了摁眼下,看看周遭的人:“這糊涂東西,對你妹妹,怎地還用上招惹二字?娘心里有計較,你只管好好兒地在莊子上做事,照顧好自己,便是我的福氣了。”
這邊廂,樹下的二人雖未聽見他們說些什么,卻將那情形看了個明明白白。
季蘿吃完了一整把瓜子,拍拍手,扭頭看季櫻一眼:“瞧著大伯娘可是真傷心啊我覺著咱家廚子炒的這蟹黃瓜子還挺好吃的,特香。”
“唔。”
季櫻點點頭。
傷心嘛,是真傷心,這一點,舉家上下絕沒人懷疑。
只不過,誰讓她眼尖?
方才季大夫人看過來的時候,眼神哀痛中流露出的一絲怨恨,可被她逮了個正著呢。
“是挺好吃的,就是稍稍咸了那么一點。”
她將手里剩下的幾粒瓜子丟回小包里,回身對季蘿一笑:“等天氣再冷些,讓咱家廚子給咱們炒山核桃紅棗瓜子,那才叫一個香!現在吃,好像還嫌膩了些。”
正說著,就見季淵從旁側小道上歪歪扭扭地拐了過來。
季櫻眼睛一亮,上去就揪住他的袖籠子:“四叔往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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