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法子,自家姑娘卯著勁兒似的一定要將事情弄個清清楚楚,分明心中有了數,還非得在這抓現行不可,除了陪著,還能怎么樣?
于是,阿妙只得繼續同季櫻兩個在馬車里坐著,為了顯得像是剛從外頭回來不久,桑玉還要攥著韁繩和馬鞭不撒,扮作還沒來得及下馬車的樣子——大家都是在這兒裝相,憑什么他便得格外蠢?
若是一時半會兒,那也倒還罷了,可若是在這折騰半天也不見孔方駕車回來,再被來來往往的人看傻子一般瞧著,算怎么回事?
好在,老天爺還算眷顧,只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外頭就傳來了馬蹄聲與車轱轆聲,咣當碾過門檻,越來越近,吱吱嘎嘎地往這邊來。
桑玉為人不愛說話,腦子卻不鈍,不等那車停到旁側,先就拉了拉韁繩,從車頭上一躍而下,過來打起車簾,沉聲道:“姑娘咱們到了。”
緊接著,他仿佛才聽見動靜似的,轉過頭去,沖著剛剛將馬車喝停的孔方點了個頭。
然后徑自回了頭,一只虛虛攔在季櫻身側,護著她下了車。
并沒有問早已經做了管事的孔方,今日為何要親自駕車。
他來季家的時日尚短,又是個不喜與人交際的性子,,問得太多,就不是他了。
今日事發緊急,孔方出門時來不及太多準備,幸而他是個老練人,回來的路上,早將應對之策想了個齊全。這會子桑玉如此漠不關心,倒令得他愣了一下,抬眼看看剛下車的季櫻,忙躬身行禮:“三姑娘。”
“孔管事。”季櫻笑瞇瞇的,要多和藹有多和藹,“這是出門辦事了?怎不叫人替你駕車,敢是家中人不夠?”
“哈,不是不是。”
孔方打了個哈哈:“橫豎不是什么大事,去的地方也不遠,我便索性自個兒駕車。都是聽使喚的,哪里就那么精貴了,您說是不是?各人都有各人的忙,怎么說也是我的老本行,便不麻煩他們啦!”
“是呢。”
季櫻抿唇笑,似有意無意地往馬車上瞟了一眼:“要么還得說,是您這樣多年的老人兒,最是替家中著想。真要論起來,咱家還算好的,平日里我同那幾個小姐妹相聚時閑談,還聽她們議論呢,說是家中有些個刁奴,竟養得跟主人家一般,出個門,一步路都不帶多走的。您說真要遇上這樣的,主人家豈不糟心?”
“您說的是。”
孔方點點頭,人往旁邊讓了讓。
那意思也很明白了,您既已下了車,必然是要回內宅的,還不快走?
季櫻就偏不走。
你這車上明明擺擺坐著人呢,方才在那茶館附近,阿妙都已經瞧見人臉兒了,這會子卻不肯下來見人,不是心虛是什么?
她非但不走,人還往前湊了兩步。
“這駕車……是大伯娘平日里坐的吧?”
她繞著車身轉了半圈:“果然呢,我就瞧著眼熟。大伯娘為人真和善,將自個兒的車也借給你使。說起來,上回去許家的莊子,我便坐的是大伯娘這駕車,覺著又舒服又軟和,比我那駕車到好坐許多,阿妙!你來瞧瞧大伯娘這車里是怎么布置的,回頭咱們也依葫蘆畫瓢……”
說著話,伸便要撩簾子。
她這舉動憋著壞,車里的人自然也無法再裝死,便聽得一聲咳嗽:“櫻兒,我在呢。”
緊接著,車簾撩開了,季大夫人的臉露了出來。
剛來到季櫻身邊的阿妙登時倒抽了口冷氣。
果然先前沒瞧錯……
心里有數是一回事,面對面地確認又是另一回事,阿妙隱隱地有點怕,腳下拌蒜,趔趄了一下。
“哎呀,大伯娘在車上,對不住,我不知道。”
季櫻忙賠不是,往后退了半步,不動聲色地攥住阿妙的用力捏了捏,一臉歉疚:“侄女兒不是故意的,我還當……車里沒人,這才……”
“無妨,別慌。”
季大夫人倒是仍舊笑得溫柔,將簾子撩開了些,柔柔婉婉地下來了。
雖是動作很小,但撩開簾子時,仍舊帶起一陣風,車廂里飄散出一股濃重的酒氣。
醉鬼的威力果然強,不過是在車廂中呆了那么一小會兒,便留下行跡來。
想是知道這氣味瞞不住人,季大夫人臉色稍有些發白,飛快地將那簾子放下了,難得地沒上來牽季櫻的,遠遠地便站下了:“我出去辦點小事,須得孔方搭把,便索性讓他駕了車。因是我娘家那邊的事,不好驚動家里,這才叫他莫聲張的,沒成想,叫你這小靈鬼給撞見了。”
因言笑晏晏地問:“怎么,出去玩了?”
“去了鋪子上一趟。”
季櫻睜眼說瞎話,眼睛又往車上溜:“大伯娘在,那就更好辦了,不知可否讓侄女兒瞧瞧您車上是如何布置的?侄女兒里有鋪子,出門的時候多,坐久了,便覺腰酸背痛,實在難受得緊呢。”
說著便又要拉阿妙過去。
季大夫人伸就將她攔下了。
“這何須你親自動?這布置的方法,我還是從老太太那兒學的,她老人家那么疼你,你只消一句,她還不立刻打發人給你拾掇得妥妥當當?”
“哎呀我怎么好意思勞動祖母啊!”
季櫻忙擺擺:“我自個兒有樣學樣也就行了……”
人便再度往車跟前去。
其實是沒必要的,那車里的酒氣,已經很說明情況了,只是吧,她就是這會子起了點促狹的心思,想要看見面前這人的面具裂開來。
“櫻兒!”
果然不負她所望,季大夫人面上的笑容倏忽間收了去:“說起來這馬車也算是咱們各人私有的,總免不了放點自個兒的體己,你要看不是大事,總歸讓我先收拾收拾。”
嘴上說著話,人已是蹬蹬蹬走到近前,將季櫻的腕攥住了。
她身上被沾染的酒氣,也一并送到了季櫻鼻間。
這話和語氣擱在別人身上興許算不得嚴厲,但季大夫人是誰?她是兒子即將被送走,也要擠出一臉笑容來堅強面對的女菩薩啊,自打季櫻回到季家,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聽見她用這種近乎于訓斥的語氣跟自己說話呢!
當真,人慌了那面具便戴不穩了,是不是?
場面一時有點僵,恰在這辰光,一旁響起個女聲來:“母親,原來你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