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陸星垂還真是有點不知道怎么答。
趕得急,自是因為想早點回榕州,只是這回榕州的緣由,卻實在不好明說。
至于他母親的身子……
也不知他娘這強橫的恢復能力是打哪兒來的,病是真病了,然而他人尚在回京的路上,那頭母親的病情就已好了七七八八,待得他真個到了家,那位已是活蹦亂跳,不僅半點病根沒落下,此番還跟著他來了榕州,好些天的顛簸,半點不覺疲累,始終精神十足。
“這個,咱們也回頭再細敘吧。”
他淡笑道,再看季櫻一眼,到底是將車簾子撂下了。
“哦。”
季櫻隔著車簾應了一聲,聽見他腳步沉穩越走越遠,阿妙也上了車,待得車身微動,便伸手去夠食盒,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兒。
卻見里頭上下兩層,各放了一個紙質的點心盒,被冰塊滿滿當當地簇擁著,不必用手去摸,單是靠近一點,都覺著冷氣直往身上撲。
這深秋的天氣,他是打哪兒弄的冰?
便聽得外頭一陣噼里啪啦的腳步聲,追到緩行的馬車邊,砰砰砰拍車壁。
“三小姐,三小姐!”
阿修在外頭高聲嚷:“那食盒您開了不曾?嗐,我估摸著您肯定開了,我跟您說啊,就為了把這兩樣吃食妥妥當當運來榕州,我們家公子連硝石制冰的本事都學會了!您……”
話沒說完,人便被拖走了,季櫻掀開窗上小簾,只來得及瞧見陸星垂抬腿照著阿修屁股上就是一腳,那阿修還怪開心的,捂著屁股朝前躥出去好兩步,嘻嘻哈哈地又進了弘雅書院。
硝石制冰?
說來,卻也是如今這年代的常用制冰法,似乎并不難。但陸星垂為了兩盒點心去學這個,委實叫人意外。
季櫻抿了抿唇角,便將上下兩層的點心盒依次開了。
上面那盒是銀絲糖,曉得她愛吃,陸星垂回京城前應承她的,等再來榕州一定給她帶;
下邊兒那盒,卻是冰糖葫蘆。
攏共九支,支支不同。一根竹簽上只穿三顆果子,除了山楂,更有大白海棠、紅海棠、山藥豆好幾種,裹一層輕透糖衣,晶瑩光潔,通體澄澈,瞧著便好吃。約莫是擔心糖葫蘆黏在一起,每一支都用薄糯米紙當心包好,外邊兒再撒上厚厚一層炒熟的面粉,即便路難行,也絲毫傷不著它。
東西不算精貴,不過坊間常見小吃罷了,且就算有冰塊凍著,經過七八日的路程,也實是有些不新鮮了,然而這心意,倒當真是足足的。
這事兒若是個耍慣了手段的浪蕩哥兒來做,季櫻心中半點波瀾不會起,保不齊還要翻個白眼,但陸星垂,向來待人真誠且克己,安排得如此細致,屬實用了心。
季櫻盯著那糖葫蘆瞧了好半晌,冷不丁蹦出來一句:“倒忘了跟他說了,前兒咱們吃那間小酒肆,魯菜做得不錯,回頭領他去嘗嘗。”
“又不是見不著了。”
阿妙翻翻眼皮:“人都趕回來了,想不明白您在操心個什么,閑得慌?”
季櫻回頭瞪她一眼,想了想,塞一支冰糖葫蘆到她手里:“這支給你,回頭再給二姐姐三支,余下的全是我的,你閉上嘴不許說話。”
說罷,真像擔心她搶似的,抱著食盒往里挪了挪。
眼下時候尚早,季櫻料定自己大鬧弘雅書院的事兒沒那么快傳回家,便依舊讓桑玉把車駛到后門,預備靜悄悄地溜回自己的小院。
一路上還真沒出什么岔子,別說大房三房的人了,就連個仆從都沒遇上,卻沒成想,一路行至院子門口,一腳踏進去,迎面就見她二姐姐抱著膝蓋坐在廊下,在那兒淌眼抹淚的。
許是聽到腳步聲,季蘿抬起頭來,與季櫻打個照面,那張哭臉皺巴得更厲害,開口就沖她嚷嚷:“你跑哪兒去啦,我滿宅都尋不著你——連你都撂下我不理!”
這動靜,再多嚷嚷兩聲,非得把人給招來不可。季櫻快步過去,將她一把拉起來,食指豎到唇邊:“好姐姐,祖宗,你低聲些!”
趕忙把她拽進屋里在桌邊坐下,眼神示意阿妙快些去燒水沏茶,這才將季蘿的肩半摟住,低聲切切問:“這又是怎么了,家里有人欺負你?快跟我說是誰,甭管是哪個,管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季蘿嗓子里直哽咽,抽搭了好半天,方含含糊糊道:“我等了你好久——我爹……早上我爹說,就是這兩日,他又得往西邊兒去了。”
就為這?
季櫻還真當她是受了什么委屈,聽了這話,稍稍松了口氣。
實則季潮在家呆了已是一月有余,若不是連日來與季淵商量洗云的事,只怕早就走了。
原本他就只能回來呆這么些天,這一點,季蘿心里也清楚得很,舍不得,很正常,哭成這樣……旁的不說,真是要嚇壞人的!
“三叔本身就是要回去的呀,你又不是不知道。”
季櫻放松了些,原待將帶回來的食盒搬開,想了想,卻又擱回了桌上,自己起了身,趁著阿妙暫時不在,仰面便往床榻上躺。
一大早出門去打人,覺也沒睡夠,很累的!
“知道是一回事,那我心里頭難受,又是另一回事呀!”
季蘿噘著嘴轉過來,沒好氣道:“大伯父一年三百六十天,日日都在家,不高興了連私塾都可以不去,憑什么我一年只能見著爹一回?說來祖母也并不偏心,敢情兒因為大伯父不、不……”
她原想說“不中用”來著,到底不好往外吐,囫圇著混了過去:“那也太不公平了,我越想越委屈!”
嘰里咕嚕,一抱怨起來就沒個完,好容易說得累了,卻沒聽見季櫻回話。
“妹妹?”季蘿疑惑地起了身,往季櫻那邊走了兩步,耳朵里忽地聽見一聲抽泣。
她吃了一嚇,也顧不得旁的,忙撲過去:“櫻兒你怎么也哭了?”
就見季櫻捂在被子里,聲音嗡嗡的:“二姐姐就算再委屈,好歹剛跟三叔團聚過,我都兩年沒見著我爹了。二姐姐固然可憐,卻至少有娘在身邊日日相伴,可我……”
季蘿忘了哭,一下子怔住了。
有那么一瞬間,就覺得自己很矯情。
真要比起來,她三妹妹比她可慘多了,然而這些日子,反而是季櫻在處處照顧她,有時候連她自個兒都覺得自個兒才是妹妹。她倆相處得開心,這是一回事,可當著比自己處境更難得多的人滿口抱怨,這實在不合適。
“三妹妹你別難過……”季蘿掏出帕子一把將臉上的淚痕抹了個干凈,“你聽我說呀,雖然二伯不在,可我心疼你……”
話沒說完,忽地聽見門響。
只見方才還悶在被子里的季櫻,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地彈了起來,將被子胡亂一丟,在床邊站得板板正正。
臉上干干爽爽的,哪有半點淚痕?
“你騙我啊?”季蘿睜大了眼。
季櫻這當口卻沒工夫理她,沖著進門來的阿妙扯出個大大的笑容,搭訕:“茶沏好啦?”
阿妙手里端著托盤,只向床上一瞟,隨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臉平靜,聲音冷淡:“躺了就躺了,您怕什么?”
頓了頓,又道:“大爺回家了,打發人請您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