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階梯之旁僵持。
階梯之下,飛奔而來的丹霜和楊一休二人,正好聽見了最后兩段話。
兩人都怔住。
片刻之后,楊一休搖頭嘆息一聲,退后一步,并將發怔的丹霜拉了下去。
他悄聲問丹霜:“你家主子……會答應的吧?”
丹霜望著鐵慈。
逆光的鐵慈,誰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想,真的是很好的提議啊。
看似心粗的丹野,經過苦難,也變得如此敏銳,一舉擊中殿下的心。
偌大疆土拱手相送,往日桀驁的、需要用金銀籠絡的西戎從此安定誠服,本就是殿下的心愿。
更不要說殿下心中,保護在乎的人,也是至死不能忘卻的堅持。
而她的境遇如此艱難,主要就是因為實力欠缺。
答應了丹野,從此她進可攻退可守,提前結束風刀霜劍的日子,殺可殺之人,護能護之親,一生坦途,就在眼前。
丹霜的心砰砰跳起來,緊緊盯著鐵慈。
偌大的西戎王宮,和她一般,此時無聲。
終年落雪的遼東北地,這一日雪終于停了。
檐下的金鈴滴零零響起來,方才還顯得空寂的庭院,忽然便冒出了好多人,有人端著藥湯,有人端著熱水,還有人端著換洗的衣裳和澡豆,魚貫踏上了光潔的深紅長廊。
門被拉開,里頭蒼白的人舉起手腕,似乎禁不住外頭積雪刺目的強光。
那手腕極細,顯得袖子都甚空蕩,袖子里隱約可見肌膚上還沒消去的淡淡鞭痕。
而他衣袖半遮住的交領深衣深處,隱約也可看見包扎的白布條。
屋外的人彎著身,道:“十八王子。”
慕容翊嗯了一聲,那些人便躬身進入,首先端進的是洗浴的藥湯,散發著濃烈的藥味。
慕容翊起身,赤足踏過地衣。
他每日早晨都會先藥湯洗浴,一來重傷后每夜大汗需要清洗,二來能加快傷勢痊愈。只是這藥湯性烈,每次洗浴時便如萬刀割身,宛如再受一遍酷刑。
隔間的門拉開,池子里的藥水已經兌好,慕容翊毫不猶豫跨入池子,雪白的深衣浮在淡黃色的水面上。
池子邊伺候的人悄悄看他,見他面無表情,只是下池子那一刻微微挑了挑眉。
偷窺的人見過無數人在這藥水中慘叫掙扎被人硬按住,從沒見過這么云淡風輕還自覺洗浴的。
慕容翊似有察覺,目光轉來,那偷窺的人如被針扎,立即低頭。
難怪這位能干出這般大事,敏銳到可怕。
慕容翊轉開目光,旁若無人坐下,泡在池子里。
四面站滿了人,這是伺候的人,也是看守的人,只要他有一個動作不對勁,這些看似柔和的人,就會立即暴起,掏出各式各樣的武器。
這里面,沒有一個繡衣使。
慕容翊不止一次地想,是暴露了嗎?
但如果真的暴露,他就不可能還活著。
在父王心里,殺幾個王子還可能是因為爭寵或者舊恨,雖然大逆不道,但并非不可理解。
但如果繡衣使做手腳,那就是陰謀直接對上了他,父王會毫不猶豫,立即鏟除。
那就是父王存著疑心,不想使用繡衣使了。
這不是個好兆頭,所以他現在得小心更小心。
說不定父王還會來試探他……
身后忽然有水流涌動的聲音,有人下了水。
藥湯對受傷的人如切膚割肉,沒有傷口的人卻是不怕的。
淡淡的香氣接近,他不動聲色。
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擱在他肩頭,女子溫柔婉轉的嗓音伴隨甜膩的呼吸落在耳側,“殿下,靈兒來伺候你好嗎?”
靈兒是這秘密莊園里的侍女,前幾日還只是溫柔示好,今日直接上了手。
慕容翊沒說話,身軀在水中舒展。
女子跪坐在水里,輕輕替他按摩肩頭,雪白的手指上指甲晶瑩,流動水珠如水晶。
水面上飄過一層粉色輕紗,和他的白袍糾糾纏纏一起,慢慢被推移到了池邊。
身后女子按摩的手慢慢向前,越過他的頸項,輕輕搭在他的胸膛上。
他伸手捉住那女子的手。
女子似乎含羞,在他耳邊輕笑,笑聲里卻有一句話,輕細發氣音,“主子,今夜三更南墻邊。”
與此同時,一顆小小的肥皂團滾落,被慕容翊順手接住。
慕容翊眉頭一皺,回身看她。
女子已經嬌笑著收回手,撫上他的發,一邊伸手抽去他頭頂發簪,一邊絮絮道:“我來為您梳發好嗎……”
話音未落。
慕容翊忽然一抬手,捏住了她抓住簪子的手指,咔嚓一聲輕響,女子一聲慘叫,慕容翊看也不看一掄臂,嘩啦水響,女子被他扔出了池子,在地上濕淋淋摜出老遠。
池子邊侍立的人都駭然看他。
慕容翊面無表情地坐在水中,雙手下垂,淡淡道:“我討厭別人碰我的頭。”
眾人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
確實,之前也有一人,在伺候這位喝藥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頭,也是被他活活掄出了房門外,砸在雪地里半天爬不起身。
這也不奇怪,頭部何等要害,怎能被人接近。
這位自己是暗殺高手,自然不給別人任何暗殺他的機會。
慕容翊探頭看了看地上橫陳的女體,撮唇吹了聲口哨,笑嘻嘻道:“受驚了?下次懂規矩就好了。”
女子從地上艱難爬起來,磕頭謝過,一瘸一拐下去了。
換了人來給他擦背,從頭到尾再不敢靠近他的頭發,烏黑的發在水面如黑蓮盛開,伺候的人連發絲都躲著。
伺候的人上去了,慕容翊才睜開眼。
他的手一直在水底。
緊緊攥著那枚紅色相思木的飛鳥簪。
半個時辰后,慕容翊泡好了澡,一邊出池子,一邊隨意地拿簪子在頭上挽了個髻。
他的手指撫摸過飛鳥流暢的線條,這每一根線條都是她刻的。
怎么能被阿貓阿狗所碰觸。
指尖在飛鳥的羽毛上停了停,心中第一萬次想起刻簪的人。
你現在一切都好嗎?有沒有遇見危險,有沒有迎上風雪,有沒有登上西戎宛如在云頂的王宮,對著那如扇的萬家燈火,想起我?
傍晚莊園又落雪。
寒冷的天氣,人們都在屋內烤火,莊園內不見人跡和鳥獸,昏暗的天穹將那一片的玉樹瓊枝蓋著,雪片綿綿于天地不絕,偌大的園子便顯得凄清又寥落。
傷后的慕容翊早早便熄了燈,看守的人便也在角落打盹。
今夜特別冷,雪勢越來越大,寒風呼嘯如鬼哭,躲在火爐旁的人們連把頭探出去的勇氣都沒有。
慕容翊房間的拉門,悄無聲息地開了。
他背身將門關上,里頭兩個侍衛背對著門睡得正香。
門廊下有人守夜,此刻正裹著厚厚的大氅睡成了一只冬眠的熊。
慕容翊悄無聲息走過他身邊。
那人動了動,似乎要醒。
慕容翊動了動袖口,他袖口里正散著淡淡的香氣。
裹著大氅的人不動了。
慕容翊在廊下從容穿靴,走入雪中。
往日里戒備嚴密的莊園,或許是因為多少天都無事,戒備松懈,他一路行到莊園南邊墻下。
那里積雪盈尺,靠著一邊院墻和一座小花園,花園里光禿禿的,一路過去很方便,視野也清晰,沒有任何人。
他直接往墻邊去。
遠處似乎有啪啪啪的呼應之聲。
黑暗中,一雙眸子,冷漠地注視著他的背影。看他走向墻壁,眸底殺機一閃。
慕容翊走到墻下,對墻上看看,跳上墻。
黑暗中有人抬頭上看,眼神閃爍,有人隱于背后,面容鐵青,緩緩舉手——
慕容翊忽然解開褲子。
所有沉默的等待,不安地試探,自以為抓到把柄的得意……在這一刻都忽然停滯。
然后。
嘩啦啦一陣水響。
慕容翊高踞墻頭,對飛雪冷風,澆出了長長高高的弧。
飛流直下三千尺。
直落墻下倒霉蛋大張的嘴里。
天太冷,尿落下來就凍成冰水,凍得那些人表情模糊。
慕容翊從容穿好褲子,又跳回了墻內。
墻下死一般的沉默。
敢情他老人家半夜出門,越過守衛,摸入花園,跳上高墻……就為了冰天雪地撒一泡尿??
慕容翊下了墻,左右看看,忽然歪歪扭扭向花園旁邊的暖閣走去。
暖閣沒有燈光,門卻虛掩,隱約傳出些銀絲炭的淡淡煙氣。
他坦然直入,就好像是回自己的房間。
進了門走幾步,伸手一抱,一邊笑道:“美人,小乖乖……”一邊渾身上下都摸了個遍,摸著摸著便停了手,“咦,怎么這么硬……”
又把嘴撅起來,湊過去親,“……咦,這什么戳人。”
一聲怒哼,砰地一聲,他被打飛出去,落在地上不住咳嗽。
嚓地一聲燈光亮起,燈光背后是他老子怒發沖冠的臉。
一室護衛高高低低站著,拼命低頭,想笑不敢笑。
慕容翊用手擋著燈光,詫然看著對面,“咦,父王,你怎么在這里?美人呢?美人不是約我三更南墻下的嗎?怎么換成了你?我說怎么硬邦邦的呢……”
定安王盤坐榻上,方才的怒氣漸歇,濃眉下一雙眼睛長而冷,凝視著他,道:“夠了,別再戲耍本王。”
慕容翊不笑了,雙腿一盤坐在地上,懶洋洋道:“那首先得你別戲耍我。”
定安王沉默。
“試探人好玩嗎?”慕容翊淡淡一笑,“下次叫你那群蠢貨謀士,布置再周密點兒。就這,實在浪費我安睡時辰。”
定安王依舊沉默,半晌起身向外就走。
“既然你傷養差不多了,都有力氣耍本王了,你就準備準備,出發吧。”
“我在等你來。”
“西戎的所有榮光都將屬于你。”
“你將收獲無數鐵騎和廣袤國土,收獲豐富的礦藏和資源,和對你忠心一生的人。”
丹野的語聲如蠱惑般在耳邊低喃。
眼眸里的光真摯而動人。
鐵慈望定他,越過他肩頭,看見高在云端的主殿和雕著黃金鷹的寶座。
鷹翅凌空而展,高揚向天。
她的人生眼看也能像這鷹一樣,輕輕一揚,便從此自在高天。
她忽然輕輕笑起來。
一手按上了丹野的肩頭。
丹霜神色一喜,楊一休眉毛一揚,微帶詫異。
丹野眼中爆開喜色。
忽然大力涌來,無可抗拒,他猛然向后飛起,半空中一個翻身,再落下時,身下砰然一聲,冰冷梆硬,手下紋路歷歷,他知道那是寶座上的飛鷹翅扶手。
他已經坐在了王座上。
如之前一樣,被她親手“送”了過來。
兩邊階下立即跪下山呼大王。
他抬頭,隔著大殿,看向前方欄桿前的背影。
她已經轉身,背對著他伸手招了招。
我和你早已達成協議,該我得的必須給我,我不想要的,你硬塞我也不要。
那一個人的位置,人間萬物不可換。
國土和皇位,也不行。
她看向遠方,王宮內已經平息,宮外更遠處卻隱隱喧囂不休。
是容溥還沒收服左司言的兵嗎?
此時整個羚羊大街擠滿了左司言麾下的兵。
那木圖的兵沖去王宮救那木圖了,左司言的兵沒有了對手,茫然地在羚羊大街處聚集,等待大將的下一步指示。
左司言正在等容溥把解藥給他,容溥忽然上前,推翻了床榻前的屏風。
推翻屏風的那一霎,左司言慘叫:“別!”
但容溥眼睛都沒眨。
屏風轟然倒下,左司言和寵姬暴露在滿院子恭敬等待的部下眼里。
眾將士:“……!!!”
容溥淡淡的語聲打破了窒息般的沉默,“大將得了馬上風,我需為他施救,但是還需要一味藥引,藏于王宮,得向大王索要。大將情況危急,等不得一來一回耽擱。還請各位幫忙,將大將抬去宮中。”
左司言聽著,猛然嚎叫:“你殺了我!”
要他這樣被抬出去,在所有自己部下和王城百姓眼里,游街示眾?
那他還不如死了!
他抬手就要拿匕首抹脖子,容溥才不給他就死,這樣在他的部下面前自盡,就達不到打擊軍心的效果,反而會激起士兵的憤怒和仇恨,到時候他們幾個一個都跑不掉。
他一抬手,很利落地卸掉了左司言和寵姬的左右肩關節,又往兩人嘴里塞了破布,還猶自彬彬有禮和左司言部下解釋,“怕大將想不開,無論如何,保命要緊,是不是?”
他的部下只能訥訥點頭,又提議,“這個,那個,還是拿床被子給大將蓋上吧……外面冷。”
容溥微笑,“那是自然。”
田武拿了被子給兩人覆蓋好,只露出了頭,就這樣抬了出去。
左司言的部下想找馬車,但不知為何附近一輛牛馬車都沒有,只找到一輛沒有篷的簡陋牛車,容溥又在催促說時間久了于大將性命有礙 只是所謂欲蓋彌彰,這種情形抬出去,旁人一張望,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士兵三觀炸裂,百姓竊竊私語,小兒拍手笑鬧,閑漢調笑跟隨,所經之處家家窗扇開啟,指指點點,還有無知小兒大聲詢問:“孃孃,做什么這個叔叔和這個姨姨疊在一起。”
便有大人捂住他嘴把他拽開,“莫瞎問,丑死個人!”
士兵們不住驅趕圍觀百姓,可惜人們躲在門后的偷窺和竊笑更讓人難以忍受。
左司言的臉色青青紅紅,最后轉為冷煞的蒼白,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受了這奇恥大辱,已經注定成為笑柄,以后是否還能帶兵還是未知數。
有那么一瞬間,他想起曾有人告誡他,沉迷女色者,遲早會死在女人身上。
如今他可不就是被女人害了。
他恨給他布局的人,但更恨的,卻還是身下這個自作聰明的女人。
此刻她還在嚶嚶哭泣,把臉藏在他的臉下面不給人看見。
害他如此,竟然還想留住她自己的顏面?
他忽然喉舌用力,狠狠呸出了口內的破布。
田武正要給他塞回去,容溥忽然拉住了他。
下一瞬,所有人就看見左大將猛低頭,狠狠一咬,偏頭一撕。
長街上傳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嚎叫。
左司言嘴角叼著一塊血淋淋的肉,呸地一聲吐在長街上,再被士兵的軍靴踩爛。
寵姬的嘴角被生生撕裂,真正成了血盆大口。
她的慘叫聲讓滿街小兒驚逃。
而滿嘴血的左司言眼眸比寵姬的血還紅,咧嘴一笑,一個孩子看見,直著眼睛嚇暈了過去。
一路上,左司言只要惱怒了,就埋頭下去,一會兒吐出一塊肉。
他用牙齒,生生撕裂了身下曾經萬般寵愛的人。
圍觀的人們又害怕又覺得刺激,涌來的人越來越多。
那一群人,熙熙攘攘漸漸要到了王宮之下。
王宮頂上,新任大王舉著個千里眼,注視著底下的喧鬧。
他看見牛車上的人。
看見他于眾目睽睽之下丑態畢露。
看見他身下那個女子被牙齒生生凌遲,已經不成人樣。
他眼前閃過被掛在城頭放血的母后。
跪在城墻邊滿嘴鮮血的庫蘇麗。
他緩緩放下千里眼,望向沉沉的夜空。
母后,庫蘇麗,你們看見了嗎?
曾經侮辱殺害你們的人,現在也在被侮辱殺害。
他們會更痛苦更屈辱的死去,作為曾經惡行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