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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 牽念

  馮桓沒有避讓,呆呆任那灰塵撲了一臉,只是低頭看自己的手,不明白怎么忽然就按下去了。

  再抬起臉來時,眼眸通紅。。。

  李蘊成在他背后輕輕嘆息一聲,將小書上落滿的塵灰拂去。

  馮桓再回身的時候已經扯開笑容,走到他身邊坐下,道:“現在好了,誰也進不來了。”

  李蘊成面無表情地道:“值得么?”

  馮桓想了一下,道:“應該算是值得的吧。”

  李蘊成皺眉:“我是沒明白,你這樣的人,大好的日子沒活夠,怎么就肯為往日里毫無交情的皇太女做到這一步。”

  “之前確實毫無交情。”馮桓從懷里神奇地摸出一個小酒瓶,灌了一口,“可是我跟她走過這一路。她帶著我逛過街,讓我拎東西卻也請我吃當地名吃;我被阿吉弄了一張香腸嘴,她進山給慕容翊找藥的時候,我怪她怎么不幫我找藥,她說香腸嘴其實是我的護身符;在連綿大山里遇見蟲潮,她在懸崖上一手拎著我一手拎著慕容翊,看似舉重若輕,其實她的手臂一直在發抖,可那樣她也沒丟下我;我們從山腹滑入谷中,落入深潭,如果不是她把我撈出來,我大概現在也就是潭底一捧白骨,更不要說御苑狩獵,初見她就救了我一命。”

  他斜睨著李蘊成,道:“我呢,欠了人的命,不說報恩,落井下石的事倒也做不出來。但你呢?你方才可以不告訴我,也有機會攔我,可你都沒做。”

  “你不愿意恩將仇報,我就愿意?畢竟御苑那次,她也算是救了我。”

  馮桓想了想,卻笑著搖頭,“別人這么說,我信,但你老李其實是個冷心人,我不信。”

  “死到臨頭,倒聰明起來。”李蘊成拍拍手中書,“一來,我從小讀書,閱人間卷帙千萬,沒有一本書教我忘恩負義,也沒有一本書教我臨敵怯弱。”

  “二來呢?”

  李蘊成目光在地上黑衣人身上掠過,忽然轉開話題,“快死了,有什么牽念的?說給我聽聽?”

  “說得好像你能出去一樣。”馮桓笑罵,遞過酒瓶,“來一口?知道你滴酒不沾,但臨死了也好歹破個戒,不然豈不是枉來人世這一遭。對了,二來什么?”

  李蘊成搖搖頭,把酒瓶擋了回去,馮桓嗤地一聲不再勸,仰頭喝了一大口,喃喃道:“牽念什么呢?似乎也沒什么了,你也知道我們這種出身,珠圍翠繞地出生,錦衣玉食地長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功名不必爭,爵祿天生有,家族興衰事務不用我擔其實也擔不起,每日里愁的就是如何花錢和哪里能找到更美貌的小娘,人生過得看似圓滿無比,細細想來卻空蕩得很。”

  他想了一會道:“倒是行走燕南這一遭,還覺得有點意思。”

  他腦海中掠過一條人影,想起方才那一霎聽見牽念兩字,沒來由就想到那人,卻又覺得無稽,討厭還來不及,談何牽念呢。

  或許只是懷里那些瓶瓶罐罐,以及先前蟲棺當面而不毒引起的觸動吧。

  他沉默下去,只是一口一口地喝酒,想著醉死拉倒,少了許多煩擾。

  外頭有吵嚷之聲,顯然對方對忽然閉門也是措手不及,砰砰敲擊了一陣,聲響漸漸消失,顯然是放棄了。

  平日里酒量不錯的馮桓,聽著外頭腳步聲漸漸遠離,竟然有些醉了。

  他暈暈乎乎地抬起頭來,想著酒帶得還是太少,醉死很難達成,要不要試著自盡?

  “請殿下憐惜百姓,退出昆州!”

  呼聲簡直要上沖云霄,百姓們聯袂踏前的腳步聲越來越齊,地面震動,煙塵不絕。

  呼聲里,那座一直沉默而顯得十分冷漠的車駕忽然動了。

  在緩緩后退。

  百姓們一怔,不明白先前一直態度強硬的皇太女,為何忽然退縮了,隨即就興奮起來——民意沸騰,民怨如火,這位皇儲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浩浩萬民憤怒之前的弱勢,認識到民心不可失,終于愿意低一低頭了?

  那就該趁熱打鐵,一鼓作氣,將她驅逐出昆州,驅逐出燕南,從此還燕南一份安寧!

  車駕后退,護衛軍陣沒動,長長車駕儀仗后面卻行出一大群馬車和人來。

  之前因為儀仗榮盛,護衛眾多,蔓延道路,百姓們都沒發現,在皇太女儀仗后面,還跟著許多商賈百姓。顯然是要進城的,儀仗被攔住,這些人也便被攔住了。

  其中前面的幾輛馬車,顯得特別焦急,一邊和讓出道路的太女護衛頻頻點頭示謝,一邊飛快打馬:“快!快!不要耽擱了送貨!”

  馬車是普通的馬車,但是上面刻印的“瑰奇齋”徽記卻是昆州人人認得,曉得這是最近生意火爆的瑰奇齋的送貨馬車,昆州百姓都知道這店鋪從裝飾到店員到所售賣貨品,都極其新奇,更有許多新鮮規矩,很快就在昆州打下名聲,更知道這店鋪走的高端路線,里頭隨便一樣小玩意,價格都令人乍舌。

  此時看見瑰奇齋的馬車趕過來,一時有些猶豫,這路,是讓還是不讓?

  讓了,皇太女車駕順勢跟著進來怎么辦?

  不讓,把不相干的人堵在路上似乎也不大好,聽說瑰奇齋財大氣粗,不吝錢財,和昆州文武官員關系大多不錯。

  升斗小民,平安度日,最不愿意的就是得罪各方豪強勢力。

  人群后,嚼著蜜餞的游筠,對昆州府一位主事點點頭。

  那位主事便帶人匆匆前去。

  但前方忽然傳來驚呼。

  道路上,瑰奇齋拉車的馬忽然踩到了一具拖在路邊的尸首,受了驚,一聲長嘶,揚蹄而起,趕車的馬夫猝不及防,技藝也不怎么精熟,一陣手忙腳亂,沒能勒住馬,倒是那車廂向側面一歪,轟然一聲倒了。

  車廂內的東西嘩啦啦滾落,正滾在百姓們的腳下。

  那些東西都用盒子裝著,棉紙一層層包著,錦緞的袋子裹著,有的從盒子里滾出來,立即便有人發出一聲驚喘——那是一個圓筒,前頭蒙了一層琉璃,一些細碎的彩色晶片在琉璃內部翻轉,日光下便折射出五色斑斕的華光來,看起來就是個寶物。

  有識貨的道:“萬花筒!”

  便有人變了臉色。

  這是瑰奇齋里賣得最好的小玩意之一,千變萬化,精彩萬端,里頭的碎晶片都是各種寶石碎片,售價十分昂貴。

  頓時便有十幾雙手去搶這萬花筒。

  一人搶著了,立即揣在懷中,二話不說返身便走,落空的人也顧不得哀嘆,還有那么多盒子袋子呢,里頭一定都是好東西,此時不搶,難道眼睜睜看著別人得了便宜去嗎!

  人群一擁而上,從撿到爭到搶,瑰奇齋送貨的伙計在人群外哭天喊地:“你們做什么!快點還給我,這都是我們工廠里新運來的搶手貨,都貴得很,你們是要做強盜嗎!”

  不說也罷了,一說,搶得更兇。

  人群擁擠成一團,吵嚷爭執,比拼著手速和嘴皮子,哪里還記得方才的義憤和抗爭?

  人群后,游筠偏頭呸地吐出果核,一直笑瞇瞇的臉色終于陰沉了幾分。

  他看了一眼昆州都尉,那壯年漢子心領神會,點了一批身配刀弩的親兵沖上前去。

  這群人兇神惡煞,手持刀棍,一陣劈頭蓋臉的狠揍,終于把搶東西的人群驅散,瑰奇齋的伙計掌柜站在一地狼藉中,驚魂未定地作揖,“多謝各位大人主持公道……”

  話音未落,都尉帶著手下,一臉冷漠地踩過那些盒子袋子,上好的牛皮靴下傳出一陣陣碎裂之聲。

  瑰奇齋掌柜伙計一臉肉疼的苦笑。

  都尉橫了他們一眼,下巴對路邊一抬,瑰奇齋的人會意,不敢多說,胡亂將東西收拾了,將馬車趕至一邊,躬身退了下去。

  游筠轉頭對身邊官員們道:“這個瑰奇齋,今日之后,就別讓他們再出現在昆州了。”

  官員們諾諾,有人神色略帶猶疑。

  “知道你們拿了人家銀子,這不是可以拿更多銀子么?”游筠道,“人別急著都弄死,多在那些掌柜身上下功夫,聽說他家的東西新奇,總該有個圖紙和制法。”

  這是要殺人奪財并搶奪獨門秘方了。昆州府上下官員習以為常地點頭。

  破家縣令滅門府尹,這些事在燕南不稀奇。

  瑰奇齋是讓開了,但是百姓的紛爭和注意力還沒轉回來,撿到東西的無心再留,捂著懷里就悄悄溜走了,沒撿到的心懷嫉恨,膽子大的,想著干脆等人到了僻靜地方,搶上一搶,因此便悄悄跟著,轉眼間最前面的百姓群便走了大半,這些人一走,就像潮水退了一波,現出一些孤零零的人影來,卻是昆州這邊安排好的煽動人心的人,忽然發現自己露于天光之下,沒來由地心虛,有人只覺得對面無數眼光射過來,背后汗毛猛然豎起,急忙轉身匯入后頭人群中。

  其余百姓也不在意。一人進入人群,釘在自己背上那充滿殺氣的目光終于消失,忍不住抬手擦汗,手一抬,便覺腰間一痛,他目光下移,就看見一柄雪亮的刀子刀尖滴血,乍現又隱,他心中模模糊糊,不敢置信那是自己的血,身體已經軟倒下去,被身邊一個人扶住。

  他努力扭頭想看清楚扶住自己的人是誰,視野卻已經慢慢暗了下去,最后一點朦朧的視線里,看見自己側面一個同伴,已經軟軟地趴在一人肩頭上,仿佛睡著一樣。

  這樣的事在人群中不斷發生,不過短短半柱香時間,就有十余條性命被結果,空氣中散開淡淡血腥味,又被人們的汗臭味和體味掩去。

  不斷有人被從人群中或扛或背或扶出來,順著旁邊小路離開,沒太多人注意,畢竟現在離開的人太多了。

  但留下的百姓們忽然覺得茫然,人群中帶頭的聲音沒了,一場財物亂滾的打岔將之前那種激越熱血的氣氛也給全部打散,剩下的人都是沒撿到東西也沒那膽量打劫的,心中卻難免有些懊惱自己沒有那個財運,情緒也低落了許多。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氣氛沒了,挑事的人也沒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覷。

  人群后,游筠皺了皺眉。

  直覺讓他知道,這時候再煽動百姓攔駕,已經很難成功了。

  他將手中蜜餞盒子擱下,撣了撣皺巴巴的官服下擺,站起身來。

  滿面春風。

  官員們跟隨他日久,頓時會意,急忙紛紛整理官服,做好了迎駕準備,昆州府的官員們急步趨前,心中已經打好了等會應付皇太女的腹稿。免不了要做點匆忙趕至的急促之色,尋幾個說得過去的借口。

  一排如狼似虎的差役已經整裝待命,手中長刀出鞘,準備履行那遲遲未履行的整頓秩序之責。

  也該出場了,撇清干系,嚴肅態度,拿下這些鬧事的百姓,拿得越多越好。

  反正最后帳都會算在皇太女身上,若是生亂,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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