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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六章 君不可欺

  晚霞攜著暮色垂掛在九重宮闕的飛檐下,夕陽里金鈴的碎聲清越。

  傍晚的時候,寂寥了一整天的重明宮的宮人們,迎來了今日的第一個訪客。

  靜妃娘娘帶著幾個宮人,來給陛下送自己做的晚膳。

  一整日的清凈讓忙碌了大半年的重明宮人們很是不習慣,又怕這種不習慣會蔓延到皇帝身上,因此引發某些不大好的情緒,因此都十分殷勤地將靜妃接了進去。

  等皇帝聽見內侍傳報,還在猶豫要不要讓她進來時,靜妃的腳步聲已經到了殿下。

  鐵儼也便算了。

  這大半年來,靜妃常常會來求見他。鐵儼理解為思念女兒,尋求安慰,心中不忍,只要不是太忙碌,也會留她呆一陣。

  畢竟之前的憂患已經解除,而她是太女的親娘,該有的抬舉還是要有。

  甚至有幾次,或雨或雪,或氣氛太好,暗香浮動,竟引得他難得情動,紗簾深垂,龍獸焚香,留她過了夜。

  事后每次看靜妃面帶桃紅和憧憬之色出去,心中莫名又覺得懊惱。

  有次靜妃竟然當著他的面,做起了孩子的小東西,他以為她是替哪位親眷做的,細細想來她在盛都又沒什么親眷。

  直到靜妃滿面期待又含蓄地和他說起,如果阿慈能有個弟弟……

  他沒讓她說完,大發雷霆,將她給趕了出去。

  在鐵慈回來之前,靜妃已經有一陣子沒能見到他。

  后來他夜半回思,又覺得自己過分,靜妃一個妃子,深宮寂寞,除了想要帝王的寵愛和孩子,還能要什么呢。

  阿慈又一直和她不甚親近。

  正好鐵慈回來,借著這個機會,他也讓兩人下了臺。

  總不能讓鐵慈看出父母之間的尷尬。

  好在靜妃是個沒記性的,他給了臺階,她絕不會使小性子,不僅歡天喜地地下了,而且又開始往他這里跑。

  鐵儼心中懶懶的,人也懶,見她來了,也懶得把人往外趕,不然傳到鐵慈耳朵里,免不了不安心。

  如今風雨欲來,大事在即,還是別添亂了。

  席上,靜妃小意溫存,紅袖添湯。

  殿中燃起了火盆,紅爐向火,暖香不絕。

  夜里似乎下了細小的冰雹,細細地落在明瓦之上,丁玲有聲。

  將重重簾幕深處,淺淺的呻吟和喘息淹沒。

  數日后,鐵慈在瑞祥殿接見已經進京的入選十人。

  除定好的那幾人之后直接去內閣外,剩下那幾位是要給父皇挑選的,鐵慈不放心,又親自召見囑咐一番。

  簡奚換了一身青色女官官服,跟著赤雪亦步亦趨,行走在瑞祥殿光可鑒人的地板上。

  她垂頭看著自己的倒映在地板上的影子,眼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抬,看見大殿盡頭幾案后端坐的正在看折子的皇太女殿下。

  和書院里看見的,衣著簡單態度親和的太女不同,坐在幾案后的人,長袍玉帶,斂眉垂眸,捏著奏章的手指雪白,自然一股高華氣度。

  偏偏沒有戴冠,隨便用了一支毛筆卷了烏發當簪子。

  尊華里便又透出一股隨意與散漫風流。

  威嚴華貴的大殿,大乾政治中心的皇宮,賦予了其間主人無與倫比的尊貴。但她居于其間不見驕矜,含笑看過來的眼眸令人心折。

  簡奚心悅誠服地跪下,感謝上天和眼前的人,讓她有機會走到這里,去做自己這一生能做到的最好的事。

  鐵慈看著她,舉止有度并不見畏怯,滿意地點點頭。

  她就知道簡奚看似怯弱其實勇毅,是個能扛住事的。

  幾人中,除了方懷安有些習慣性地拘謹外,雙胞胎和祁佑都態度自若,楚行白傷勢未愈,吊著個膀子,先感謝了殿下那日幫忙尋兇之恩。又道容院長正在全力追查兇手,一有消息就會報來。

  鐵慈心知對方做得很干凈,一時半刻也尋不著端倪,她的人也正在查。點了點頭便讓幾人去重明宮。

  不多時,那邊派人傳話,說留下了楚行白兄弟。

  鐵慈細細問了情形,內侍道:“去的幾位中書,陛下其實都很喜歡。本想留下楚中書和祁中書,但考慮到雙胞胎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最后還是選了雙胞胎。陛下說雙胞胎才貌俱佳,而且一胎雙生,都如此出色,說出去也是佳話。若是接待外國使節,也有個可炫耀處。”

  鐵慈笑了起來,對這個選擇并不意外。

  最終方懷安去做了內閣中書,負責內外奏章的整理和寫節略。祁佑做了內閣行走,專門負責行走內閣和重明宮瑞祥殿之間,傳遞奏章文書,有出入宮禁之權。簡奚留在鐵慈身側作為掌墨女史,楚行白白行楚兄弟領內閣行走,專職伺候皇帝筆墨。

  幾人各安其職,做的都不錯,朝廷因此和幾大書院關系更親密了些,鐵慈也很是滿意。

  如此幾日后,鐵儼偶感風寒,幾位重臣進宮探望陛下。

  進來的時候正看見鐵慈出去,鐵慈一邊下臺階一邊接過內侍遞來的手巾,擦去手上的沾著的藥汁,看來是親自伺候湯藥了,太醫正站在一旁,微微彎腰和她稟報皇帝的脈案。

  鐵慈看見幾位老臣進來,抬了抬手示意免禮,認真聽太醫正說完,點了點頭,囑咐了好生伺候,才匆匆離去。

  幾位閣臣躬身相送。

  自從鐵慈從燕南回來,威權日重,這些往日里見她還撐著幾分架子的重臣,現在在她面前,都凜凜惕惕,不敢有失。

  段延徳凝視著太女的背影,感嘆道:“太女真是至誠至孝。”

  閣臣都紛紛稱是,蕭立衡淡笑不語。

  他這大半年收斂了許多,先是稱病很久,后來上朝了,也一副萬事不問模樣。

  不僅自己這樣,也約束了在朝的蕭家門生子弟,人人安分,龜縮不出,連都察院最近都沒有咬任何人。

  幾位閣臣心里有數,皇太女針對蕭家撒的網一步步在緊縮,在接連失去蕭常蕭必安,盛都內外防都被清洗,老家生亂,蕭雪崖又拒不理會家族之后,蕭家已經幾乎沒有了和殿下對抗的本錢。

  不過蕭家經商有道,麾下產業遍及全國,利用那些年的權勢,掌控了全國好些重要經濟命脈,當初蕭立衡就是用這一條威脅了太女,現在也不知道太女對此有無準備。

  但從太女商定計劃事無巨細,唯獨不談經濟后患來看,應該也是有所安排了。

  閣臣們一邊在心里盤算,一邊暗自佩服老蕭,這種時候還能若無其事繼續上班,就也很能扛得住了。

  但轉念一想,換成自己,這種時候也必須得好好上朝,就怕被太女抓住小辮子吧。

  重臣們想象了一下,心中唏噓,得罪太女,日子不好過啊。

  又或許,老蕭還覺得自己當初的威脅有效,還能保個家族平安呢?

  一眾人心中波濤洶涌,面上神色平靜,進去探望了鐵儼,見鐵儼不過是尋常傷風,并無大礙,都放了心。

  不敢多擾陛下休息,坐了一會便告辭,容首輔最后起身,動作比較慢,鐵儼看著他,忽然道:“首輔且慢行一步。”

  容麓川含笑轉身施禮。

  其余人都出去了,容麓川坐在榻前,給皇帝掖了掖被角,笑道:“近日天氣轉寒欲雪,陛下保重龍體。索性太女也回來了,陛下有什么煩難的,交托給太女就是。陛下放心,老臣等人,一定如事陛下一般,全力輔佐殿下的。”

  鐵儼凝視著他,笑了笑道:“朕也是如此打算。”

  容麓川便笑道不擾陛下休息,緩緩起身。

  卻聽見鐵儼在他身后道:“既然如此打算,自然要白紙黑字才算數。”

  容麓川回頭。

  就看見鐵儼從榻邊暗箱里,取出了一份緞卷。

  黃緞玉軸,兩側飛銀色巨龍,暗繡祥云瑞鶴。

  最高等級的圣旨。

  容麓川神色微微一僵,緩緩跪下,接過了鐵儼遞來的旨意。

  鐵儼道:“首輔且打開瞧瞧。”

  容麓川沉默了一會,緩緩打開了旨意,看了一眼。

  他素來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皺紋深刻,八風不動,此刻也不過眉梢微微一抽,便道:“陛下春秋正盛,何以便生禪讓之念?”

  鐵儼道:“我女鐵慈,英睿仁德,能識出眾。有女如此,自該早日將江山交托,我也可以早點享清福。”

  “陛下盛年禪位,只怕會讓天下百姓誤會太女。臣信太女一定堅辭不肯受,也請陛下為太女多想一想。”

  鐵儼凝視著他,笑道:“朕這便是想了。首輔啊,這世上有心人太多了,無論怎么做,都會有閑言碎語,非分之心。朕不想自己在那樣的閑言碎語中變得面目可憎,也不想身邊的人,成為閑言碎語的操控者,更加面目可憎。”

  容麓川這回眼角也抽了抽。

  有那么一瞬間,他還是那巋然不動模樣,卻又讓人感覺他忽然被扇了一耳光。

  還是他以為絕不會扇出來的人扇的。

  “世上最難看穿的是人心,最簡單的也是人心。”鐵儼道,“首輔且去吧。朕相信太女,她能解決所有疑難和爭端,做好你們的主子。朕相信她會比朕強,會站在這九重宮闕之巔,俯瞰江山萬丈,鐵氏皇朝列祖列宗,終將都以她為榮。”

  容麓川長久沉默,緩緩拜倒:“臣亦以為如此。”

  鐵儼笑著擺了擺手,道:“旨意先不急著宣,請入太廟,祭告列祖列宗之后再宣。也不必太早告訴太女。在此之前,內閣和禮部,早些將禪讓大典準備起來吧。”

  “臣,領旨。”

  容麓川攜了圣旨,緩緩起身,動作比先前,更慢了幾分。

  鐵儼忽然又道:“朕既然打算禪位,自然要給太女留下示恩的機會,看來看去,令孫才能卓著,將來必有大用,首輔覺得如何?”

  容麓川手微微一抖。

  皇位新舊交替之際,老皇常會黜落一批看好的重臣,好讓新帝起復,給新帝留下施恩的機會,從而收獲死心塌地的未來臂助。

  皇帝的意思是要黜落容溥。

  但容溥本身還不是重臣,在躍鯉書院不過剛站穩腳跟,一走很可能就被人摘了果子,而且既然要黜落,做戲做足,苦頭是一定要吃的。

  容溥那身子骨,如何吃得苦頭?

  而且他心知肚明,皇帝說要示恩不過是個借口,其實就是拿他病弱的嫡孫來威脅他。

  這一黜落,可能就是永遠。

  甚至可能丟了命。

  在今天之前,容麓川可能還不覺得皇帝會如此狠心,畢竟他看著鐵儼做了傀儡那許多年,心底印象早已根深蒂固。

  然而今天之后,他再不敢這么想。

  說到底,不過是懲罰他,逼他做選擇罷了。

  他垂下眼,輕聲道:“陛下,容溥在朝中無實職,無建樹,當不起如此重托。如果陛下允準的話,老臣愿為先驅,助殿下千金買骨。”

  鐵儼淡淡道:“無故黜落首輔?皇朝無此先例,朕擔不起。再說首輔已近古稀之年,便是將來要起復,怕你也等不起。”

  “臣已近古稀,年老體衰多病,本就已經難承朝務。”容麓川深深下拜,“請陛下允準老臣乞骸骨。”

  殿內很安靜。

  幾乎聽不見人的呼吸。

  很久之后,鐵儼聽見皇帝道:“準。”

  容麓川閉了閉眼。

  “臣,謝陛下恩典。”

  他捧著圣旨,慢慢走了出去,推開門,原本以為已經走了的賀太傅和段延徳,竟然都還在,賀梓負手站在檐下,沒有回頭,段延徳微帶憐憫地看了他一眼。

  段延徳道:“我們等在這里,好隨首輔一起將旨意送往太廟。”

  容麓川微微攥緊了圣旨,這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某一次在府中,爭吵之后,容溥對他說的話。

  “祖父,您仕途得意,久掌大權,自然是一等一的聰明人、操局者。但便是如此,您也不能小看了天下人。”

  “陛下和殿下,都非可欺之主。陛下和殿下,也父女情深,絕非尋常皇室父女可比。”

  “您若輕視他們,妄圖在他們面前操弄權術,有朝一日,必遭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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