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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章 孤在這里等你

  姹紫行至殿外,對正在作戰的黑衣人們道:“撤!”

  慕四轉頭,看了丹霜一眼,丹霜正在和一個遼東刺客作戰,出劍凌厲,都是殺招。

  他又看了慕容翊一眼,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一行人躍上屋頂,屋頂上唿哨連綿,還有無數人接應。

  就在方才,端木襲擊宮城,宮城全力應付,夏侯淳被擋在宮城外,鐵慈也被桑棠絆住的那個時間段,是皇宮這兩年以來防守被薄弱的時段,在這段時間內,潛入了太多不該潛入的人。

  臣子們被一部分護衛帶著退到了殿外,此時還沒從大變中醒過神來,只有朱彝,一眼看見被抱出來的滿身血跡的慕容翊,頓時醒悟了什么。

  他猛地躥起,指著慕容翊大喊:“不能讓他們走,不能讓慕容翊走,白澤衛!白澤衛!哪怕死,你們也要攔下他!”

  姹紫冷笑一聲,衣袖一震,毒粉灑下,追上的白澤衛或者倒地,或者后退,而她已經在眾人圍擁下,掠出好遠。

  朱彝摔了一跤,推開要扶他的人,想要找匹馬追出去。此時宮中大亂,護衛還有不少在城墻沒來得及趕回來,他得追上去及時下令阻截。

  但此時宮禁之中到哪去尋馬。

  他抬眼,看見皇太女緩緩從內殿走出來。

  到此時,乍逢驚變,她始終一言未發。

  甚至也沒下令攔截。

  朱彝一瞬間便明白了。

  到了師父囑咐他那句話的時候了。

  身邊扶住他的是祁佑,正問他是否安好。

  他猛地抓住了祁佑,急聲問:“你輕功如何?”

  “尚可。”

  “背我去追!”朱彝厲聲道,“一定要攔下他!”

  他沖到段延徳身邊,一把揪下了他腰間的令牌,不等段延徳驚呼,便往祁佑身邊沖。

  祁佑微微一怔,看一眼天際,終究還是沒說話,背起朱彝,掠了出去。

  朱彝趴在祁佑背上,迎面是這夜永遠不休止的寒風和惡雪,一張嘴便灌了一嘴的冰涼。

  他追著前方風雪中朦朧的身影,高高舉起手中令牌,那是次輔才有的宮衛指揮令牌,允許次輔在危急時刻,調動宮中護衛護駕。

  他舉著令牌,在風雪中高喊:“沿途所有白澤衛聽令,立即集結攔截前方黑衣刺客,不計代價,阻其于宮門之內!有功者連升三級,重金封賞!”

  “不計代價,阻其于宮門之內!”

  “不計代價,阻其于宮門之內!”

  無數人影狂奔而來,軍靴和武器交擊之聲擊響風雪黎明。

  雪未有停歇之意,下得冰冷固執,無悲無歡。

  “不計代價,阻其于宮門之內!”

  聲音越來越響亮,卻越來越嘶啞,于風雪之中一路遠去。

  重明宮內,眼見遼東刺客接應了慕容翊遠去,群臣才醒過神來,悲聲大作,連滾帶爬地往殿中撲去。

  他們忽然停了動作。

  跪在一地血跡和雪泥之中,他們看見皇太女,終于從內殿,緩緩走了出來。

  她看起來還很正常,連表情都沒有,但每個看見她的人,都心中一震。

  因為往日里的皇太女,總是眼神帶笑,眼里有光。

  溫和又慈憫。

  但此刻,隔著冰風冷雪,深紅殿墻,站在殿中的皇太女,看起來也像被冰雪揉成,而眼底的光,已經消失了。

  不知是誰,忽然嗚咽起來。

  幽幽之聲,如泣笛,縈繞著重明宮墻。

  鐵慈沒有聽這些哭泣,她此刻什么都聽不見。

  她在父皇身側,緩緩坐了下來。

  直到此刻,她才能安安靜靜地,看一眼父皇。

  她看了很久,連那些丑惡的皰疣都仔細看了。

  最后,她伸手,將父皇的發冠扶正,亂發理齊,衣領整好,又用袖口,將父皇臉上的血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凈。

  往事紛然如昨。

  屬于他的每一道風景流過。

  有將小小的她背在背上騎大馬,灑落御花園無數笑聲的他。

  有把她放在膝上,把著她的手,親自教她寫字的他。

  有皇儲冊立大典上,看著一板一眼行禮的小小孩子,眼含歉意,輕輕撫上她頭頂的他。

  有在被太后欺辱之后,在她面前強顏歡笑,還在逗樂哄她的他。

  有拿著小棍子指點美男江山,追在她身后要她選一個的他。

  有因為那些退婚書氣得臉色鐵青,卻還和她說我崽是最好的他。

  有總愛逛她瑞祥殿,偷擼她貓的他。

  有破例出宮,親自來接她的他。

  有將她放在膝頭讓她安睡的他。

  有在楓園第一次痛快玩樂,笑得像個孩子的他。

  有站在風雪殿前,指著她身后千里江山壁雕,微笑著對她說最后一句話的他。

  那句話,當時她沒聽清,如今卻忽然清晰響在耳側。

  如果她知道那是此生父皇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如果她知道那就是父皇和她的最后一面。

  如果她知道那就是父皇此生的最后笑容。

  她一定會追出去,追進重明宮,便是死,也不會讓今日重明宮鮮血盡染,讓自己一夜之間失去所有最愛的人,讓人間遺恨綿綿不絕,從此寫滿冷殿孤燈。

  要怎么追躡啊,這在往高峰狂奔路上戛然而止,一路倒退即將滑入深淵的人生。

  她抬手,輕輕合上了鐵儼大睜的雙眼。

  彎身,將臉貼在了父皇的胸膛。

  就像在十二歲之前,她在疲倦苦痛之時,最愛對父皇做的那樣。

  可是現在,再不會有人將她攬住,抬起手,輕輕拍她的背哄她了。

  可是現在,臉下的胸膛,沒有了溫度,也沒有了熟悉的心跳。

  這一生,她都不會感受到了。

  或許這就是她的命,只為煉那帝王君心似鐵,不配這人間灼熱溫暖,一旦得到,轉瞬失去。

  她忽然往前一傾,整個人趴在了鐵儼的身上。

  身后,丹霜的喊聲撕心裂肺,“殿下!”

  大片大片的血從鐵慈嘴里噴出,順著鐵儼衣襟往下流,她趴跪在自己的血泊里,額頭死死抵著父皇衣襟上的盤扣,雙臂顫抖,無法起身。

  所有人都只能看見她聳起的微微顫抖的清瘦雙肩,和兩人身體間隙間,不斷滴落的令人驚心的血。

  腳步聲響,赤雪簡奚等人也互相攙扶著沖進來,赤雪一把推開扶著她的簡奚,大喊:“傳太醫!傳太醫!”

  “封鎖重明宮!”

  受驚的內閣中人這才反應過來,下令的下令,沖上臺階的沖上臺階。

  卻在此時,光影一閃。

  就像忽然吹來了一陣風,將雪片刮得橫飛,現出一道狹窄空隙,空隙里冷光一閃而過。

  下一瞬冷光抵達鐵慈后心!

  驚呼聲起!

  鐵慈還趴在原地。

  離得最近的丹霜,一眼之下瞳孔放大。

  她知道這樣的速度,她連撲過去擋都來不及,更不要說出手。

  下一刻,風聲卷過,鐵慈忽然消失不見。

  她消失的瞬間,那點冷光似乎頓了一頓,隨即再次呼嘯而出。

  丹霜此時已經撲到鐵慈的位置,眼見人影不見還在歡喜,太女一定是瞬移成功了。

  但隨即她便覺得自己撞到了什么東西,柔軟的,冰冷的,微微散發著血腥氣味的。

  她瞪大了眼睛。

  眼前明明什么都沒有……

  下一瞬肩背劇痛,那點冷光落在了她的肩上。

  血光炸裂的那一刻,丹霜沒有逃,她竟咬牙向后一撞,讓那冷鋒刺穿自己的肩胛骨,身子一扭,硬生生夾住了那刺入肩膀的劍,再往反方向一沖。

  寒光如煉,血如赤帶,她竟然生生用自己的血肉,卡住刺客的劍,躥到了另一個方向。

  刺客失了劍,發出一聲冷笑,依舊沒人看見這人的形貌,只感覺到一抹影子如光照,一閃而過。

  此時白澤衛已經沖進了殿,沒有看見殿下,也沒看見刺客,只有丹霜咬牙,狠狠拔出肩背的劍,環顧四周。

  殿內空蕩,只有風吹帳幔輕輕搖晃。

  鐵慈緩緩抬起頭。

  她現在在一座傾倒的屏風背后,屏風正好和背后的墻形成了一個死角,從哪個角度都看不見。

  但她是怎么從父皇身邊到這兒來的,她一點都不記得了。

  反正肯定不是自己瞬移。

  她能感覺到,最起碼現在,她體內的天賦之能,已經無法使用了。

  就在方才,冷風及體,只那剎那之間,她便知道來了非常厲害的刺客,她此刻根本無法抵擋。

  毒計連環,殺了父皇之后,下一個必然是她。

  對手非常強大,時機把握,妙到毫巔。

  她閉上眼。

  疲倦襲來,不想掙扎。

  就這樣吧。

  下一瞬卻感覺溫暖柔軟的身體覆蓋上自己,有人抱著她一個翻滾,在丹霜撲上去以身相代的時刻,帶著她滾到了角落,將她塞進了這里。

  此刻救她的人已經不見了,她甚至不知道那是誰。

  人影晃動,白澤衛在殿中徒勞搜尋。

  鐵慈閉著眼睛,忽然手指一彈,彈出一塊木塊。

  木塊破空聲響,在殿中激射。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下意識去追尋聲響的來源。

  鐵慈閉目聆聽。

  風雪聲、呼吸聲、殿外的腳步聲,殿內的……衣袂帶風之聲!

  所有人都在靜止聽聲。

  只有刺客才有這么快的反應和速度!

  人影一閃,鐵慈從屏風后翻飛而出,手一抬,玉筆如白電,追上了一縷黑色的風。

  哧一聲輕響,一條血線在空中縱橫,風一停,一人在半空中驚怒回首。

  她此時才現出身形,身材嬌小,眉目稚拙。

  是燕南那個出入如鬼魅的小影,現在留存在世上的最佳刺客。

  她眉宇間殘留驚訝,似是沒想到強弩之末的鐵慈,竟然還能傷她。

  當然,確實是很輕的傷,只擦破了一層皮。

  鐵慈迎著她的目光,從容走出。

  她平靜地邁過一地碎磚亂木。

  緩緩在重明宮寶座上坐了。

  她坐在父皇昔日的座位上,居高臨下,手肘撐在膝蓋上,眼神疲倦。

  對眼前的可怕刺客,勾了勾手指。

  這輕蔑的態度顯然立即激怒了小影,一道黑色流光,宛如游蛇,前一瞬剛映上地面,下一瞬忽然就出現在鐵慈膝前。

  其人如影,光至人亡。

  鐵慈沒動。

  光影轉眼抵達她靴尖。

  下一刻轟然巨響,寶座前地面塌陷,幾道鋼板四面升起,鋼板頂上軋軋連響,瞬間覆頂。

  將小影困在了其中。

  不過只是一霎,里頭砰砰幾響,鋼板上便凸出幾道手掌輪廓,顯然這東西困不住小影,轉眼她便能脫困而出。

  鐵慈面無表情,坐在御座上,手指點點彈彈。

  轟隆。

  又一道鋼板穿地而出,罩在了方才的罩子外面。

  轟隆。

  又一道。

  轟隆。

  再一道。

  轟然之聲不絕,整個大殿都在微微震動,一道又一道的牢籠不斷出現,生生將小影罩成了一個套娃。

  殿內外人們盯著忽然出現的多層堡壘,目瞪口呆,幾疑身在夢中。

  鐵慈坐在御座上,看著眼前的牢籠,閉了閉眼。

  何止這一層套一層的鋼鐵藩籬,能困住天下最強的刺客。

  在這殿中。寶座下,屏風后,書案前,帳幔后,所有想到想不到的地方,都有機關。

  每一處都能困人殺人,是她費盡心機為父皇改建,為了能最大限度地保證父皇的生命安全。

  到頭來,當厄運真的來臨,所有的準備,都沒用上。

  她靠著御座,沒有動。

  并非不想起身,而是無法起身。

  人們呼喊著涌上來,鐵慈目光落在風雪虛空之處,輕聲道:“封閉重明宮。不許進出。”

  “著人好生收殮陛下,先抬至內殿,和……母妃放在一起。”

  “派人保護好所有重臣大員。”

  “著人戴白,出宮至各重臣府邸報信,就說……陛下崩,太女薨。”

  跪在她面前聆聽的段延徳霍然抬頭。

  鐵慈閉著眼,道:“殺了陛下,下一步是殺我,再下一步呢?”

  段延徳醒悟,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對方布了這么大一個局,刺殺連環不絕,當然不僅僅是為了擾亂一下宮城。

  戰果已出,自然是要來接收的。

  太女要用她的死訊,來釣出藏的最深的幕后人。

  段延徳一瞬間老淚縱橫。

  他原以為今日起,天就要塌了。

  乍逢大變的太女,一夜之間,喪父,失母,決裂所愛,要怎么承受。

  他已經做好了短期失去指揮的最壞的準備。

  做好了自己幾人,這幾日拼了老命,也要穩住大局的準備。

  卻不曾想。

  那個在父親尸首前長跪吐血,像是要將一抔心血都吐盡的女子。

  在這一系列的重擊和接踵而來的刺殺后,依舊沒有忘記肩上的巍巍重任,依舊坐在她該坐的位置,比所有人苦痛卻又比所有人清醒,翻手便還一局。

  連一霎軟弱,她都沒給她自己。

  大乾有命運如此,何其不幸。

  大乾得君主如此,何其有幸!

  段延徳顫顫俯首。

  鐵慈坐在御座上,凝視前方。

  這風悲號不休,這雪纏綿不絕,這黎明黑暗如此深重,所有人都在離她而去。

  從此,她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既如此。”她道,“只要孤不死,孤就在這里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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