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雖不似年關的寒冷也見天兒的有了涼氣,雖有那仍舊刺眼的陽光,卻絕對沒有伏天的暑熱。
興縣。接近晌午的光景,街上的人流如織,本就狹窄不寬的凹凸路面,更是熙熙攘攘。
江南水鄉特有的青磚黛瓦,運河穿城的格局,在天高云淡的掩映下,別有一番小橋流水人家的風味。
人群里,一輛高頭大馬,環佩叮當的古香馬車,很快吸引了不少駐足夾道圍觀的目光。
“喲,這不是夏知州家千金的馬車嗎?”
“哪個夏知州?”
“還能有哪個?年前跟那個聚義當鋪少掌柜的喜結良緣,咱們還一道去吃過酒席的,你忘啦?”
“對對對,大辦三天三夜啊,咱縣上的幾乎都去了。”
“這馬車不就是少掌柜夫人的陪嫁嘛,你看這小軒窗,這紅棕駿馬,這配飾,全興縣找不出第二個!”
“這大晌午的,不在家好吃好喝的,也不知這少掌柜攜夫人要作甚去?”
”我看這路數,八成是要去梨園子聽戲。”
“不會吧,攜女眷一起?夏家顧家都是有頭有臉,官宦世家,會如此罔顧禮法?”
“跟去看看不就曉得了。”
議論,疑惑,質疑。
慢慢地,與馬車隨行的人群越聚越多,大有合圍之勢。馬車還是勻速前行,沒有車夫,車上只有兩個女眷。
丫鬟秀云,透過顛簸晃動的錦鍛遮簾,瞥見馬車周圍,好奇往里張望,就差把頭伸進來的烏合之眾,下意識緊張地捏住自己的上身短卦衣襟。
“小姐,我們還是回去吧,咱們這么大張旗鼓的出來,少掌柜的臉上掛不住。”
秀云不無擔心的咽了咽口水,眼巴巴望著此刻正漫不經心,取下頭上男士禮帽,放在手里不停轉著把玩的自家小姐。
作為夏家小姐的貼身丫鬟,她最重要的任務是時刻侍候在小姐身邊,服從小姐的一切安排,可是她從小跟著自己親娘,受到的三綱五常就是女子不能在公開場合拋頭露面,更不要說男裝入園子聽戲了。
現在鬧得滿城風雨,回去免不了一頓家法皮鞭。
“怕什么,不就聽個戲嗎,難不成還能吃了我們?”
“再說了,這個世道是怎么了,只許他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煙花柳巷,聽戲聽曲,女子只能安守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笑話!滿城風雨怎么了,我就是要滿城皆知,我就是要天下男兒都瞧瞧,女兒家也有走出家門,平等自由的權利!”
秀云呆呆望著眼前這個目光堅定,義憤填膺的女子,恍如隔世:這還是那個她認識的那個知書達理的小姐嗎?
她哪里想的到,此小姐早已非彼小姐。
就在那個夏小姐不慎入水,一夜高燒未退的黎明,再次悠悠醒轉過來的是,正在經受網暴,精神飽受摧殘,去天臺透氣卻失足跌落的喬錦心。
成為夏小姐,少掌柜夫人的喬錦心一開始也并未聲張,只是默默暗中了解這個夏小姐的各種喜好及背景生平,按照她之前的樣子,繼續扮演好這個角色。
畢竟回到屬于她的現實很累,不如在這個不知道什么的世界安身立命,風平浪靜了此余生。
可在這個世界就真的能安穩的了嗎?
顧家長輩的不斷催生,各種規矩教養的狂轟亂炸,動不動就是宗祠一夜的長跪,一年四季的二門不邁,尖酸刻薄的妯娌對話,無處不在的聽墻根兒,還有腹黑撲克臉,陰沉的名義丈夫,多少次的夜里,同床共枕的輾轉反側,喬錦心作為一個21世紀的現代女性,她是心有不甘的。
撕掉偽裝,徹底攤牌的第一次嘗試就是這次男裝聽戲之旅。
她是明知道這夏小姐的嫁妝馬車在這個小縣城是標志性的,她也明知道,在興縣這個巴掌大的地方,消息不脛而走的速度是驚人的。
有權有勢人家的八卦是市井白丁最津津樂道,茶余飯后的談資,與其說這些人是來看西洋鏡的,不如說是來看笑話的。
梨園門前本就是門庭若市,加上喬錦心主仆二人帶來的人氣,瞬間又擁擠了不少。
喬錦心撩開簾子見已到目的地,大咧咧坐到前面,“吁”的勒停馬車,旋即一個漂亮的躍縱從馬車上跳下來,伸手拉下了秀云。
秀云下車見到烏泱泱一群人在看,臉“唰”一下就紅了,低著頭雙手絞著略長且寬大的男裝衣角,顯得很不自然。
這怯生生的嬌俏模樣,一看便知是女兒身,圍觀的立馬就有人出聲質疑了。
“朗朗乾坤的,你一個女兒家穿著身男裝在大街上瞎溜達成何體統?”
“就是啊,真是不知廉恥!”
眾人附和道。
“女兒家怎么了?你母親沒生你這個畜生之前也是女兒家。”
喬錦心這輕飄飄的一句,噎的對方干瞪眼,嘴里嘀嘀咕咕,只是目送著她牽著秀云往里進。
園子的老板也是班主,袁桂鳳,此刻正執扇拱手,笑臉相迎每位前來賞光的恩客,嘴里說的無非就是那幾句:您來了,里邊請,樓上上坐。
可到了喬錦心這里,卻是直接擋在門外。
“少夫人,少夫人!今兒我們這園子男賓多,二樓包廂也滿了,您請回吧,改天您想聽戲兒,讓小廝來言語一聲,袁某一定領著梨園上上下下,到您府上給您唱個大堂會,想聽多久就唱多久,您看如何?”
喬錦心看著袁桂鳳一臉諂媚樣只是笑笑,并不買帳。
“我要說不呢?”
平淡的語氣配合著喬錦心似笑非笑的表情帶著濃濃威脅的意味。
袁桂鳳面露難色,畢竟喬錦心的身份他還是得罪不起的,可放她上去,樓上那幾位身份尊貴的常客那兒又不好交代。
“袁老板不就一個包廂的事兒嗎?我那兒還有地兒,挺寬敞的,多容兩個人綽綽有余。”
“馬爺,這不太好吧……”
袁桂鳳還是覺得不妥。
“有什么不好,這青天白日,眾目睽睽的,不過同看一場戲,有什么問題?”
這馬爺一身標準的京地紈绔子弟打扮,玄色長袍外套藏青色短罩衫,均以上等織錦為料,佐以精致細密圍邊,低調又不失華貴。手上那白玉的扳指,打眼一瞧,也絕對不是一般達官顯貴能戴的起的。
“說的對,還是這位兄弟明是非。”
見有人為她說話,喬錦心顯得很高興,倒也一點不避嫌見外,對于這位萍水相逢的馬爺也很是親近。
“若是二位不嫌棄,隨我主仆二人同去二樓雅間拼桌同坐如何?”
馬爺也是興致很高,他這樣的頑主最喜不拘小節的性子,尤其還是位女子,更是與眾不同。何況她還是他那天天假正經,沒勁透兒了的表弟,顧維均的夫人。這樣的兩個人是怎么能湊在一起過日子的呢?想到此處,馬爺不由得再次偷偷帶著好奇探求又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暗自一人偷偷發笑。
落座便有新茶沏上,喬錦心自然拿過一個茶盤上倒扣的干凈杯子,提起茶壺滿上一杯,再伸手舉起,馬爺自是滿臉客氣的伸手去接,誰知喬錦心下一步直接略過他舉在半空的手,端起杯子直接轉身遞給恭敬低頭,垂手站在身后側的秀云。
馬爺見這茶根本沒有給自己的意思,悻悻縮回手,假意摸摸自己頭上的制式小帽,聊解尷尬。
“秀云,趕緊喝一杯暖暖身子。”
喬錦心誤會秀云一路上的哆嗦是冷的,哪成想是她一路不合規矩的出格舉動讓秀云一路提心吊膽給嚇的。
秀云微微抬頭,感受到對面炙熱又驚訝的目光,尷尬地再一次小臉漲的通紅,話都說不利索:“小,小姐,您喝吧,秀云不冷。”
“不冷嗎?你臉怎么了,這么紅,發燒了?真是的,這初秋晝夜溫差大,早知道就不該帶你出來瞎溜達。”
喬錦心懊惱著站起身,去摸秀云額頭,秀云下意識后退一步,還是沒躲過自家小姐的過度關心,最后便被強行按在喬錦心特意給端的椅子上休息。
馬爺摸著自個兒手上的玉扳指,玩味望著這主仆二人的互動,越發覺得這弟媳婦兒有意思。
“像少夫人這般體恤下人的,還真不多見。”
“人人平等,哪分什么上人下人的。”
此時戲已開鑼,喬錦心的注意力都被戲臺上的熱鬧吸引了,答話也只是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人人,平等?”
馬爺仔細品著這四個字,斂起玩世不恭的態度,再次打量起這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這四個字,上一次聽到還是在東渡留洋,新學東漸的課堂上,從他那位同窗摯友口中。
擲地有聲,慷慨激昂。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斯人安在哉?
可同樣是西洋的男士三件套裝,罩在這嬌小玲瓏的身軀上顯得過于寬大,沒有男子的意氣風發。真是可惜了是個女子。
馬爺低頭暗自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