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恐怖場景。
可能是無邊的狂野和參天的高木,沒有盡頭的狂奔伴在黑黢黢中窺伺的眼睛。
可能是暗無天日的地停車場,金屬刺耳的劃過墻壁敲擊,點點靠近。
可喬錦心的恐怖場景是每一個太陽朝氣蓬勃的早晨,快要打上課鈴的操場。
她腳下打著絆兒,眼前因為劇烈狂奔有些花,肺在劇烈擴張,嘴也大張著,灌進來不少空氣,喉頭也劇烈疼痛,帶著咸腥氣。
鈴聲大作。
她不敢停下飛奔地雙腿,奔跑的盡頭是一張年代久遠而模糊不清的面孔。雖不再清晰了,可永遠在那兒。
遲到即是地獄。
李老師走過來,熟練地一把連著喬錦心和書包提起來,扔進門邊的墻角,幾乎是完全鑲嵌在木門門框與墻的縫隙之間。
再打開教室門,這就形成了一個渾然天成而又穩定的三角囚籠。
里面并不黑,有光可以透進來。可喬錦心覺得越來越暗,越來越窒息。原本可以平息下來的肺反而被這窒息感捏緊了,更疼。
早讀課下課鈴打響了,喬錦心的世界再次完全亮了。
她本能朝里縮了縮,又抑制不住飽含感激地乞求望著。
李老師看了她幾秒,這幾面尤為難捱。
因為她不知道接下來等待她的命運是什么。
恐懼來源自于未知。
李老師又把拎出來,所有學生都在。
是當面示眾時間。
四十幾束如刺的目光,有幸災樂禍悻悻看戲的,有假裝引以為戒同仇敵愾的,有無動于衷與己無關的。
那如最終裁決,末日宣判的口吻,訴說了她往日一切的罪狀。
遲到,上課講話,某日沒做作業,最重要的是,臨近的一次月考考試成績拖了全班后腿,語氣里聽上去,帶著鄙視厭棄。
“作為一名學生,連最基本的每天上學不遲到都做不到,還念什么書!”
這最后一句對喬錦心的“蓋棺定論”,氣急敗壞之余,李老師猛地扯下喬錦心的雙肩小熊書包。
這是她升了中學,收到的來自爺爺溫馨鼓勵的禮物,一直很珍視愛惜的。
看著它如同塊棄之無用的破抹布一樣,被嫌棄扔出教室,書包里的一應學習用具,書本資料散落一地。
喬錦心遲鈍呆板立在原地。
她沒有憤怒也不難過,她只是擔心剛才在拉扯過程中,有沒有把她的小熊給扯壞了。
李老師懷抱著書本離開了。
她終于敢出去拾掇自己的東西,出教室課間自由活動的孩子們在她身邊來回穿梭,表面上無事發生。
可事實上,從這一刻起,被扔出教室的,除了她心愛的小熊書包,還有她自己。
甚囂塵上。
興縣最近又有了爆炸的新聞。
人人都在瘋傳這顧家的孫小姐,其實是個野種,根本就是她那死鬼娘,玩了個下九流的小白臉,有了身子,沒法子才生下來的。
還要遮掩著非說是顧家的種兒。這顧家也是冤,替外面的野男人養了十幾年,得虧不是個孫子,不然還要家產旁落。
“你們說這孫小姐會不會是袁老板的種兒啊,仔細看這眉眼間還挺相似的,根本沒有大少爺半點影子。”
“就是就是,我也覺得!尤其那雙眼睛,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剪秋水之瞳,除了袁老板我還沒見過第二個!”
“誒?過幾日鳳祥班還要來咱們府上再唱大堂會,據說袁老板還要親自登臺,到時候巧兒小姐坐在臺下,不知道要作何感想啊?”
“這還輪不到你們幾個丫鬟操心吧?”
喬錦心剛好帶著糕點來看巧兒,大老遠就聽見,幾人在巧兒院子門前就議論,生怕旁人聽不見。
“你們幾個這么閑的嗎?在這嚼什么舌根子,還不趕緊去干活!”
秀云也是看不上這樣的,出言呵斥一通,幾個人一哄而散,低頭不敢多造次,匆匆離去。
“巧兒,巧兒?云片糕吃不吃?熱乎的!”
喬錦心提裙袍跨進里屋。
屋子里,只孤零零坐著巧兒一人。
明顯的情緒低落,低著頭死死用指甲掐著手掌,怔怔盯著腕子上戴著的,王氏留給她的唯一遺物:紅繩子串的相思豆。
“想娘啦?”
喬錦心過來挨著她坐下,柔聲問她。
“不想。”
巧兒吸吸鼻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假話。
抬頭眼眶里已經打轉了晶瑩,語調也是有些壓抑著哭腔。
“小嬸嬸,我真的是掃把星嗎?”
“哪個嘴欠的胡說的?”
喬錦心擼起袖子,在屋子里大呼小叫。
“沒,沒有。是我自己覺得。”
巧兒拉著喬錦心衣袖讓她坐下,依舊低著頭。
“好啦,巧兒你不要成天蒙在屋子里胡思亂想啦,明兒我領你出去,好好逛逛,透透氣。來,先吃點甜的,吃了甜的就能高心起來了!”
說著話,這一小片糕點就塞進了她口中。
這云片糕本是巧兒最喜歡的吃食,只是現下她嘗在嘴里覺得齁甜也膩,淺淺舔了一點,就擱下不進了。
“怎么了,沒胃口嗎?”
陪著巧兒呆呆坐了一會,喬錦心重重嘆息一聲,一步三回頭,憂心忡忡的離開了。
心病難醫。
門外的議論早就入了巧兒的耳,這個年紀本就敏感愛多想,也半懂不懂,那日回到顧家之后,她反而開始心緒不寧,臥立難安。
這一進一出,還是全都變了味兒了的。
她就這么活在下人的竊竊私語里,只要她一到,還都是特意避諱的離開。
可那耐人尋味的直勾勾眼色看的她如芒刺背。
這樣的痛苦她不知該如何宣泄表達,只是默默受著忍著。
她隨后每日夜晚,躺在床上,聽著夜漏滴答,毫無睡意。
雙目放洞無措盯著那黑洞洞的頂上。
那里已經漸漸有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在不停盤旋,隨時可以把她吞噬。
她驚慌無助抱頭打赤腳下床,瑟瑟蹲在角落。
長時間的壓抑,她終于已經喪失了拼命喊叫的能力,發不出半點聲響。
寂靜之地,寂靜無聲。
不管這王氏為人如何,下一輩都是無辜的,何況這閑話都直接傳到孩子門口了,喬錦心多少還是要過問一兩句的。
無非也就是背著巧兒,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三令五申,旁敲側擊,明里暗里,再立立規矩,小懲大誡,以儆效尤。
背不住陽奉陰違的,況且還有整個興縣的悠悠眾口更難堵的了。
做壽這一天,那才真是盛事。
顧家門前更是比肩接踵。
這些人哪是來祝壽沾喜氣的,倒像是湊熱忙找樂子的。
生意場上的,還是一波一波的送,尤其牟大娘子最給面子,那喜氣的禮品單子,完全展開拉出來可以拖到地上。
管家貴福正擋著沒拜帖的不讓進,這檔口,久未露面的佟懷信到了。
“呀,佟大人!”
貴福拋下那人,讓其余小廝接手,自己又先一步積極過來接待。
“許久不見了,佟大人也不過府坐坐。”
面對貴福的高漲熱情,佟懷信有些淡漠疏離,開口都是淡淡的。
也沒有了一慣的笑臉。
“顧維均在忙什么呢?”
他也不再稱呼他為“小表弟”,公事公辦的嚴肅。
“啊,少掌柜的在前廳招待客人呢,大人有事?”
佟懷信與身后半步之遙的齊遠,交換一個眼色,才轉頭來回貴福。
“不急,等他都忙完了再說也不遲。”
“那大人還是里邊上座吧,馬上就開戲了,今兒可是鳳祥戲班的封箱場,袁老板親自上陣,錯過了又要等一年了。”
貴福樂呵呵給佟懷信介紹,殷勤地請人進去。
“哦,是嗎?”
這噱頭,聽得佟懷信都不由得心下一動,不管后面如何,當下先好好享受一番,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袁桂鳳每次登臺都要一個人待會兒。照例是把所有人都支開,只自己一個人在帳子里。
他一身琉璃白,對鏡描眉畫眼,涂的細致,不想鏡中突然闖進一個身影,正含笑望著他。
“少掌柜的?”
他描眉的黛筆一個不穩,猝然落地。
“這個東西你應該認識吧,袁老板?”
顧維均揚了揚手中的紅繩相思豆。
那是他曾經年少懷春時,送給王氏的定情之物,只是王氏從來都好生收著的,沒想到會落在顧維均手中。
“少掌柜的何意?”
袁桂鳳強裝鎮定,彎腰俯身去撿那掉落的黛筆。
“哦,這是我前幾日撿的,記得袁老板有一模一樣的,所以問問。”
顧維均話說的巧妙,明明已經心知肚明,還故意含糊著不點破。
“袁某不知,少掌柜的許是眼花記錯了。”
袁桂鳳暗自松了口氣,心里思忖著或是這王氏死后,不知道被哪個侍候丫鬟給翻出來的,來自我安慰。
“哦,我記起來了,這是巧兒貼身戴著的,好像還是我大哥留給她的。”
“得趕緊去還與她,這孩子最近出了這么多事,魂不守舍的,爹留給的東西還能當個念想。”
顧維均一拍腦門,如同是剛剛憶起。
“袁老板,實在抱歉打擾了。”
留下這些不得不令人遐想的只言片語,顧維均刻意轉身離去。
“爹?”
袁桂鳳跌坐在地上,雖著的單薄,額頭已開始滲出不少細密汗珠。
他回憶往昔。
“袁郎,我若想給你生個孩子,你要是不要?”
那時候還是個眉眼吊尾似一汪春水的小姑娘情態的王氏,吐氣如蘭,勾的他神魂顛倒。
他說:“那就生唄,只是有了我這個爹,要入下九流的,一輩子被人瞧不上的,你也樂意?”
王氏媚眼如絲,大紅的蔻丹在他微敞的精壯胸膛游走。
“那可不行,我的閨女必須要是人上人!”
這傳聞難道是真的?
袁桂鳳一個人呆呆癱在原地,怎么也起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