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和宮。
寢宮內昏暗陰冷,只在角落的幾案上燃了一根蠟燭,發出黯淡的光,還有縷縷黑煙。
程文斐劇烈咳嗽著,在床上裹著厚厚的兩層被子,依然是瑟瑟發抖。
“玉蘭……玉蘭!”
她斷斷續續高聲喊著,聲音嘶啞,飽含怒氣。
過了許久,一個身著淺綠衣裳的宮女不情不愿進來了,一邊拍打著衣擺一邊說話,“美人又有什么事?奴婢忙著呢!”
文斐嘶啞著嗓子怒道,“你這是什么態度,你忙什么了,我喊了你那么久,你就才聽見!”
玉蘭譏誚道,“美人難道不知,整個翠和宮就奴婢一個下人,洗衣擦地,燒水取膳,哪樣不需要人做?”
她抱著肩膀打了個冷戰,早春時節寒氣未盡,尤其是早晚的時候極為寒冷。這寢宮里一個炭盆也無,比外面還要冷上幾分。比起她的下人房,那就更冷了。
內務府的太監們捧高踩低,正月里的時候炭火就給的不足,進了二月就干脆不給了。
她也是倒霉,本以為跟了個背景深厚的主子,等著跟著步步高升,沒想到是個蠢的,好好的靠山她竟想著去推倒!
程文斐又怒又恨,她怎不知這丫鬟定是在房里偷懶了,定然是在下人房里守著爐子烤火吃茶了。
她咳嗽了好一會才停下來,也顧不上去跟她理論,“那蠟燭太嗆了,你趕緊熄了,換個好的來!”
玉蘭瞥了眼那冒著黑煙的蠟燭,是低劣了些,粗使宮女才用的東西。
她漫不經心道,“內務府給送來的就是這個,旁的好的卻是沒了。美人還是忍忍,不是你做婕妤的風光時候了。”
文斐被氣得渾身發抖,“賤蹄子”的話都到嘴邊了,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如今自己還要靠她照料,還是用人的時候,不能撕破了臉。
她哆哆嗦嗦爬了起來,從床內側的小箱子里拿出來一個銀錠子,遞給了玉蘭。這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給她銀子了。
“我父親是當朝四品大員,皇上必要顧及他的面子,我總有復寵的時候。你是我的貼身宮女,到時自然也有你的好處。”
玉蘭接了銀子,聲音便悅耳了許多,“奴婢對美人是盡心盡力,美人這樣子,奴婢看著也是心疼。”
她利落地熄了蠟燭,“奴婢那里還有一根蠟燭,雖比不得美人以前用的,卻不至于嗆人。”
說著話人便出了寢宮,不一會就拿著新蠟燭回來了,重新點了上。
屋里比原來亮了一些,果然是不嗆人。
程文斐忍著滔滔恨意,又拿了兩張銀票給玉蘭,“你去御書房一趟,讓門口的小公公設法給皇上說一聲,就說我病了,想見他一面。”
“好,不過能不能成,可是說不準的。”
“你只管去試試。”文斐縮回被窩里,身上的冷卻比不上心寒。
一個半月的時間,皇上從未踏進翠和宮一步,似乎將她這個人忘得干干凈凈。
旁邊的清平宮劉美人那里,卻是日夜琴音不斷,常有歡笑聲傳來。還有德妃也是盛寵不斷。
從乾清宮去她們二人的宮殿都會經過翠和宮。
被皇上遺忘的女人,便似乎被整個皇宮都遺忘了,她病成這樣,卻沒有一個太醫肯過來診治。
太后一派的不會幫她,皇后一派的更是時不時的要來尖酸刻薄她一番。
她必須要重新奪得皇上寵愛,讓欺辱她的人付出代價。
半個多時辰后玉蘭回來了,喪氣道,“御書房外的公公沒一個人肯接銀票,就連那剛去沒幾日的小太監,都要對奴婢冷嘲熱諷幾句,美人您還是收了這個心思吧。”
文斐喃喃道,“怎么會?之前他們都接過我的銀票,個個都客氣的很。”
她忍不住譏諷道,“美人可知奴婢聽到了什么消息?皇上和安西王君臣解除誤會,又重新重用安西王。另外,皇上不但解除了皇后的禁足,還要立大皇子為太子,皇宮里都傳遍了。”
自己這主子真是蠢到家了,大皇子可是要喊安西王妃一聲舅母的!她是王妃表姐,太子,未來的皇上,可是要尊她一聲姨母的,對她不得客客氣氣的?
文斐霍然坐了起來,厲聲嘶喊,“怎么可能,皇上不是都要定安西王的罪了嗎?怎么就沒事了?”
“這有什么不可能的,安西王權大勢大自是有通天的本領。也不知沒人是哪里來的底氣,覺得自己能扳倒了安西王妃。”
玉蘭坐下來為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口嫌棄地皺了皺眉,這茶比自己房里的還不如。
她挖苦道,“如今宮里的人,從上到下,誰不得好好巴結著安西王和王妃。你得罪了王妃,他們怎么會讓你好過了。還幫你給皇上遞消息,不踩你一腳就不錯了!”
文斐緊緊攥著拳頭,指甲幾乎要嵌到手心皮肉里。
她這一個多月來過的生不如死的日子,從小到大,她何曾受過這等苦楚?父兄也似乎放棄了她,連見她一面都不肯,更別說是幫她了。
在絕望之際,她想過死。可是她不甘心,憑什么她就要受盡苦楚磋磨,何幼菫就要在外面活得逍遙自在?
她能撐到現在,就是靠玉蘭不時從外面帶來的消息。
安西王夫婦被刺殺了,安西王重傷,命懸一線。
大皇子中毒了,生死難料。
皇后被禁足了。
安西王府被官兵圍困,皇上要定他謀逆大罪了。
每一條消息都會讓她興奮,讓她心中快意,何幼菫過的不好,她便不覺得自己的日子苦日子難熬。
總歸自己還活著,還有翻身的機會。可死人就沒有了。
自己總算徹徹底底贏了她一次。
這不過一日的功夫,怎么一切都變了?他們不但安然無恙,還重得了權勢,甚至得了儲君之位!
而自己還趴在爛泥里,連低賤的宮女太監都要踩她一腳!
程瓚作為探花郎,算學又極為出色,除了在翰林院做編修,時常要進宮給皇子郡王們教授新算學。
芝蘭玉樹,溫潤謙和,走在宮道上不時會引來宮女們愛慕的目光。
他目不斜視,神色淡然,跟著領路的小公公往外走。
經過一處花園時,聽見一聲“大哥”,聲音沙啞。
他循聲望去,見文斐裹著厚厚的斗篷,扶著宮女站在一棵大樹旁,憔悴不堪。
他走過去方發現她似一朵枯萎的花兒一般,與之前判若兩人。
他驚訝問,“美人是病了?怎不在寢宮里呆著?”
文斐眼里噙著淚,“我若再在寢宮里呆著,怕就活不下去了。我讓宮女尋父親和大哥,你們總是避而不見,我只好自己來了。”
程瓚微微蹙眉。文斐借他的詩句邀寵,又企圖破壞幼菫名聲,讓他很是惱恨。他不敢想象自己的妹妹竟會做這種惡毒之事,他原以為她不過是嬌蠻了些。
想到這些,他聲音冷淡了下來,“美人尋我是有什么事?宮里我不能久呆,得馬上走了。”
文斐看了程瓚身后的小公公一眼,欲言又止。
程瓚塞了張銀票給他,讓他去一旁等著。
文斐這才可憐兮兮的看著程瓚,“我這一個多月過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吃穿用度連個普通宮女都不如。失了寵的女人,在這宮里哪里有什么活路。”
他對文斐低聲提醒,“美人慎言,宮里多少耳目!”
文斐上前一步,“大哥,你是最疼我的。我要想法子活下去,你幫幫我!”
程瓚雖也心疼妹妹,想起她的作為卻又硬下了心腸,“我不過是小小編修,能幫你什么?你到今日這番地步,也是自己一手造就的。表妹對程家那般誠心實意,你怎就那般糊涂,想要毀了她!”
又是表妹!表妹!
我可是你親妹妹!
文斐心中怒喊著。
她捉住程瓚衣袖,眼淚流了下來,“大哥看我這樣子,受的懲罰也夠多了,我病了這么多日,卻沒有太醫肯來給我看病。我總得活下去!”
畢竟是血脈相連。
程瓚嘆了口氣,“我們程家在宮里一點人脈也沒有。若說有,可是借的安西王府的。罷了,我下次進宮,悄悄給你帶些治傷寒的藥丸進來吧。”
她見程瓚態度緩和,趁熱打鐵,“大哥,藥丸救不了我的,我得復寵才行。皇上一直不肯見我,他是最喜歡韓院長的字畫的,大哥那里有好幾幅,你挑一副給我送來。皇上即便是看在字畫的面子上,也會來翠和宮看我的,只要……”
“荒謬!”
她的話尚未說完,就被程瓚打斷了,他俊美的臉上帶著不可思議,“美人怎能如此厚顏說出這種話來?那些字畫是哪里來的你不是不知道,你前腳剛害了表妹,后腳就要拿她的東西來向皇上邀寵,虧你說的出口!”
憤怒讓他的臉上帶了紅暈,他失望地搖了搖頭,“你想邀寵,自己想法子吧。我程瓚沒有你這樣的妹妹。”
話說完,他一甩衣袖,轉身離去了。
絲毫不給文斐留情面。
“大哥!”
“大哥就這么狠心!”
文斐在他身后嘶喊著。
可程瓚始終沒有回頭。
異常的決絕。
文斐身子無力地靠在玉蘭身上,她努力撐起的最后一絲力氣都沒了。
玉蘭嫌棄地翻了個白眼,自家哥哥都不想幫她了,自己跟的這個主子到底有多招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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