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失重感,沒有制動感,灰狐的技術水平在這些細節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仿佛蟬變倉根本沒有運作。
然而當倉門打開,出現在亞修面前的,只是一個陌生的地下宮殿。潮濕的空氣里似乎有淡淡的霉味,
純白的石板大道仿佛一體成型沒有絲毫縫隙,金色的穹頂耀眼卻不庸俗。
試煉仍舊是試煉,什么都沒有改變。
但那個能跟他一杯敬故鄉,一杯敬過往的人,已經不在了。從此之后,他只剩下遠方和明天。
亞修拔出他的利刃,徑直走出蟬變倉,在浸水的純白石板踏出漣漪波紋,沖向剛踏出蟬變倉的銀燈!
沒有術靈,沒有奇跡,然而兩人卻能在數秒內進行了數十次攻防,口蜜腹劍來回易手,地面水花四濺,幾乎難以捕捉手足殘影。
他們既像是不共戴天的死敵,招招置對方于死地;但又是對彼此最了解的密友,無論多兇悍多慘絕的攻擊都無法為對方造成一絲損傷!
雖然沒有任何清晰的體感,但此刻他們都深切地意識到,自己的雙子確實不在了。
因為雙子的力量,已經沿著奇跡的軌道,匯入到他們的靈魂里。此刻近乎嚴絲合縫互相配合的交戰舞劇’,就是最好的明證。
在此之前,他們的感官最多只能預知到第一層未來’。譬如亞修能預知到薇瑟下一步要做什么,薇瑟也預知到亞修下一步要做什么,然后兩人做出不同的應對后,然后再繼續預知。
正因為需要時刻調整自己的決策,所以他們才會打得兩敗俱傷,因為還可以通過巧變來提高對方的決策難度,從而出其不意。
但現在,亞修和薇瑟都感覺到,自己能完全‘看清未來’。
他們看見的未來,是已經將「對方也能看清未來」這一點也算進去,然后經過無限次決策重疊后,兩人的預知匯聚成完美的螺旋,所以哪怕打得再激烈再兇狠,他們也無法對彼此造成殺傷。
恍惚之間,他們發現自己已經不僅僅是看清未來,而更接近于一一編織命運。
他們都看見彼此不會死在這種廝殺里,所以,他們就不會受傷。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亞修和薇瑟都停手了。然后亞修退開三步,跟薇瑟拉遠距離。
在他們都能看清未來的時候,已經不需要維持安全距離,哪怕他們彼此緊貼,也不可能刺殺對方。再遙遠的空間距離,也不如時間的一瞬咫尺更能讓人有安全感。
亞修的舉動,不過是表明自己的態度罷了。
所以薇瑟非常放松地走到他跟前,聲音里甚至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你是不是有那么一瞬間,希望一切只是錯覺?“
我們就是這種生物,傷心難過的時候,希望一切只是噩夢,醒來,什么都沒失去;幸福快樂的時候,害怕一切只是美夢,醒來,什么都沒擁有。”
“只有永恒才不怕失去,只有永恒才會擁有一切。就算你殺了我又怎樣?該失去的,還是不會回來。”
“這就是活在錯覺里的悲哀。”
亞修凝視這個藏在狐貍面具后面的人,“你就這么恐懼死亡嗎,銀燈?“
薇瑟仿佛聽到一個笑話,譏笑道:“我恐懼死亡?“
“正因為恐懼,你才這么執拗地期待死亡后的旅途,不惜美化它,
祈求它。”亞修說道,“不過誰不恐懼呢?畢竟死亡能奪走一切有形之物,像你這種一無所有的人,自然會想方設法逃脫死亡。“
"但我們不一樣,”他說道,“愛,尊重,友情,思念我們擁有的寶物,即使是死亡也無法折損分毫,思念會穿過死亡帷幕讓我們相連。“
蟬變的影響幾乎無法察覺。
若不是明確知道蟬變,亞修說不定會以為感官強化是自己努力的質變成果。幸好他知道所有沉默的付出,所以才能銘記自己的血骨里流淌著雙子的思念。
“你這種離地十米高,只有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說的廢話有什么意義?”薇瑟冷笑道:“如果有機會讓你的半身不死,你難道會放棄嗎?你剛才想殺了我,不就是因為我占了其中一個名額,你才惱羞成怒地覺得是我剝奪了他活下來的機會―一但我難道就活該替你們死在上面嗎?這場試煉,可不是我逼你進來的!“
亞修沉默地看著她,終于點頭:“沒錯,你剛才確實沒有做錯,我只是在遷怒你罷了。我說的那番話,也不過是從死靈術師那里聽來的,活人用來安慰自己的悼詞罷了…”
“但你得搶著進蟬變倉,而我是被放進去。”亞修輕輕擦拭眼眶,認真說道:“這就是我和你的差別。”
薇瑟本來想趁這個機會好好折磨亞修。
內疚、憤怒、絕望、低沉、悲傷、恐懼……什么都好,哪怕他要跟她打三天三夜也無所謂,她就是想看見亞修歇斯底里,最好憤怒得表情都扭曲,悲傷得落淚,如果痛罵她就再好不過了。
我不就是你最好的宣泄對象嗎?一股腦將所有負面情緒在敵人面前爆發出來,讓我看看你被命運折磨的丑態吧,到底會是多么可悲,多么丑陋,多么絕望,多么……令人憐愛。
而她最討厭的,就是這副看清命運的真相,但還是坦然接受結果并且繼續熱愛生活的模樣。
“你可真是一個令人厭惡的人。“
“彼此彼此。”
繼續戰斗已經是毫無意義,他們決定開始最后的試煉。只要在試煉里決出高下,自然也會分出生死。
純白大道通向宮殿深處,奇怪的是,一路上都有約莫浸到腳踝的流水。并不是因為宮殿年久失修導致地下河滲透,從地板經過防滑處理就看得出來,流水本就是這處宮殿建筑的組成部分。
他們回頭看了看,蟬變倉就是在純白大道的初始起點,往后是墻壁堵住的死路,墻壁上雕紋出一只巨大的蟬型圖案。都到這里了,哪怕一路上沒看見任何文件資料,但光從大廳名字里,他們也隱約猜出這個試煉可能跟火貓神代的方圓蟬大法有些關系。
亞修和薇瑟并肩踏上石板大道,說來有趣,這兩個每次見面都得打生打死的人,在此刻卻能心平氣和地一同前進。并非因為即將和解,而是知道快要到終點。
宮殿的地勢是越深越下,初始起點反而是地勢最高的地方,水流也是從起點往下流動。而且每隔一段距離,都會出現四根白色頂梁柱子。
薇瑟對此并沒有多在意,但亞修卻感覺有些眼熟:白色大道、白色柱子、金色穹頂,這個組合總感覺哪里見過……
很快,他們就看見了異常一一通道兩側出現了雕像石座!
那是一具端在石座上的雕像,雕像外貌不值得描寫,但他的衣服卻迅速引起亞修薇瑟的注意:那是跟他們現在穿著一模一樣的戰斗衣!
這是過去的試煉者雕像!
他們第一反應自然是以前的試煉者被石化了?這個神火試煉是割韭菜的騙局?
但石座下面還有這位試煉者的銘牌,「布蘭朵・霧白念,傳奇術師,主修苦弱派系」。
看到這里,兩人心里產生些許困惑:試煉者被坑很正常,但傳奇術師難道也會被坑嗎?
此時,薇瑟的優點也終于有發揮的機會一面對可能是生命體的東西,她毫不猶豫一巴掌拍過去,完全不在乎里面是什么餡的。
然而面對薇瑟的攻擊,雕像毫發無損,反倒是石板水面泛起了漣漪。兩人自然意識到這是一種動能轉移奇跡,任何對雕像的攻擊,都會轉移到地面分攤。
哪怕兩人此刻的戰斗力已經能穩勝二翼術師,但想徒手擊碎大地還是力有未逮,就算是鴉殺盡來了也做不到…也未必做得到。
他們繼續前進,發現通道兩側都滿滿當當放著雕像,而且全部雕像主人都是傳奇術師,一個圣域都沒有!這下子就算是薇瑟,也不認為雕像里是真人一一幾十位傳奇術師一起受騙變成石化雕像?真當傳奇術師沒有預言、真理、命運之類的奇跡嗎?他們抵抗不了危險難道還預言不出危險?
但這里的神火試煉應該是16人一次,每次至少會消耗15人,難道灰狐神代里圣域不如狗傳奇遍地走,傳奇都能當做耗材了?
不過很快薇瑟意識到自己思維的誤區:勝利者是傳奇,不代表其他試煉者也是傳奇。極有可能是15個普通人1個傳奇,通過消耗普通人來幫助傳奇術師完成試煉儀式。
也就是說,這些雕像大概是榮譽室之類的設計,只是裝飾品…嗎?
亞修想到一種可能:“他們該不會突然復活然后將我們也做成雕像吧?”
“不可能。”薇瑟平靜說道:“時間是最強的毒藥,人睡覺都可能忘事,這些雕像至少存在了兩百多年,如果一個人真的沉睡兩百多年才醒來,那么他恐怕連自己是誰都徹底忘記,甚至要從爬行開始重新學習…“
兩人閉上了嘴,亞修反思自己為什么要開口,薇瑟反思自己為什么要回答。
走了十分鐘時間,他們終于到達宮殿通道的盡頭。
那是一座盛放著火炬的基臺,火炬燃燒著七彩神火,時而熾白時而幽藍時而淡紫。在看見火炬的那一刻,他們的感官就開始瘋狂預知,在無數決策重疊的未來,他們看見相同的一幕:他們觸碰了神火,
然后渾身燃起不同顏色的烈焰,與虛境產生共鳴,徹底蛻變為神火種子!
他們可不是光是“看到而已,就在他們預知未來的瞬間,神火已經在他們身上燒起來了。
亞修和薇瑟臉色劇變,他們立刻意識到這是什么奇詭設計――真是豈有此理,神火根本無需接觸,只要他們在感官預知里‘碰到,神火就會沿著他們的感知直接燒過來!
神火燃燒的媒介不是物質,不是視線,不是聲音,而是感知!
怪不得要留兩人進入最后試煉,只有一個人的話,說不定會用衣袖之類的東西來進行試探預知,但如果是兩個人并且是競爭對手的話,第一次預知都必然會自己沖上去完全接觸神火,然后就會觸發這個機制!
他們已經沒法擺脫神火的燃燒,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燒得膚質透明。頃刻之間,他們都變成了琉璃火人,然后―一隨著最后一絲神火收斂到體內,亞修轉頭看了看銀燈,發現她不僅面具沒事,連衣服都沒破,可見神火并不會燃燒有形之物。
他認真感知了一下,發現靈魂也沒什么變化,術靈一如往常地在睡覺,只是感覺靈魂似乎更加凝實,
術靈們也睡得更香了。
這就是最后的試煉?沒有少胳膊斷腿,沒有腦子燒壞,甚至連戰斗環節都省略了?
絕了,既然不是想害人,就別突然燒過來啊!
不過這樣一來….
亞修看向薇瑟,右手握緊劍柄,眼神逐漸變冷。既然沒法在試煉里找機會解決銀燈,那就只能拼死一戰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后面傳來轟隆隆的巨大聲響。亞修轉過頭,看見通道里那些雕像開始崩解掉落灰質,仿佛里面有什么在動,眼看著就要重見天日。
不過他心里也沒多少驚訝,反倒是放下了心頭大石―在這種充滿邪詭氣息的試煉里,忽然冒出一群雕像,如果不用打亞修才會感覺奇怪。
“嗚。
亞修轉頭,看見銀燈雙手緊緊抱著自己,肩膀止不住的顏抖。UU看書雖然因為狐貍面具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她顯然陷入了負面狀態里,甚至連表面鎮定都維持不住。
要趁人之危嗎?
亞修腦海里剛轉過這個念頭,身體已經非常誠實地拔劍沖過去。但就在此時,無法想象的異變發生了。
他被金水沖了回去。
銀燈體外忽然出現了一個金色水團,然后瞬間炸開,源源不斷的金色激流將心懷歹意的亞修直接噴走不僅僅是銀燈,其他所有雕像也盡數被金色水團崩裂,然后涌出洶涌湃的金色水流,在宮殿通道里匯聚成洪流。
然而金色洪流并沒有涌向宮殿底端的火炬基座,而是逆流而上,流向蟬變倉所在的初始起點!
被洪流席卷的亞修與薇瑟,在流動中撞到一起,紛紛從對方眼眸里看見無法抑制的驚懼!
這些宛如無根之水卻源源不斷的金色水流,他們這些高位術師,哪能認不出來!?
這是來自時間大陸的虛境奇觀,流金河的河水!
這時候亞修忽然發現一個奇怪之處一為什么銀燈和雕像都冒出流金河河水,唯獨他什么事都沒有?
不過他很快就推理出答案:現實與虛境唯一的連接渠道是真理之門,銀燈和雕像的真理之門恐怕是連接著流金河,所以自己才會變成流金河支流的水源節點。
而他,根本沒有真理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