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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九天之上

  此后兩三日,南京戶部胡侍郎不顧五十多歲高齡之軀,多方奔走,不管是府衙的通判還是都察院的僉都御史,亦或其它可能涉及到的相關部門,都親自見過一圈。

  確定已經穩住了陣腳,這叫扎緊籬笆鞏固陣地,然后就想看看對面的人怎么做。

  胡侍郎依照自己豐富的官場經驗判斷,馮知縣秦德威接下來大概會有三種路數:

  一是煽動本地人排外,制造出對立情緒,然后裹挾民意;二是去南京都察院上告,然后想辦法趁機鬧事制造問題;三是找高層來救場或者說和。

  而胡侍郎的思路就是先等對面亮了底,然后再有針對性的反擊,畢竟己方可供調動的資源更雄厚,有見招拆招的本錢。

  而且現在與之前形勢不同,著急解決問題的是對方了,那馮知縣還掛著貪贓嫌疑洗不干凈,能忍多久?而己方該沉住氣時還是要沉住氣。

  可是讓胡侍郎詫異的是,一連過了十來天,對面還是沒有任何動作。

  縣衙里馮知縣連升堂都不升了,也從不外出,每天就是躲在后堂處理公務。

  再去打探秦德威動向,結果此人更慫!居然真的搬到了會同館里面住,每天假模假樣的寫寫畫畫,根本就不出來!

  然后再看上元縣的齊知縣,就剛猛了那么兩天后,立刻也偃旗息鼓,同樣閉門不出。

  于是胡侍郎真的迷惑不解了,他們這是想干什么?拖延時間嗎?是不是去京師那邊請了大佬,然后等著過來撐腰?

  說真的,到了朝廷六部堂官這個位置上,雖然只是侍郎不是尚書,還是南京的,但基本就已經算是大明第一梯隊的官僚了。

  作為沒了上進之心的侍郎,就算對方請個尚書過來撐腰,這面子不賣也就不賣了,反正也不求升官了。

  本來胡侍郎認定對方會先著急,但現在發現自己快忍不住了,便開始琢磨著采取點什么施壓手段,試探一下對方的底細。

  從大明南京到北方京師,路程大約兩千里,按照一日夜三百里的法定速度,普通奏折傳遞理論上單程需要七天左右,實際情況不定。

  大明京師宮城,過午門又進左順門,就是文華殿,對面是內閣。

  按照功能設計初衷,文華殿是天子的日常辦公之處,兼有學習、接見等功能。

  若是遇到不愛坐班的天子,比如當今圣上嘉靖的爺爺成化皇帝,又比如當今圣上的孫子萬歷皇帝,那文華殿功能基本就廢了。

  至于當今圣上嘉靖皇帝,至少在嘉靖十年時還是正常上班的,雖然已經開始熱心修道,但還處在業余愛好的范疇。

  至于一二十年后,當今圣上把修道變成主業的事情,現在還是不要妄議了!

  正處于青年階段、估計還不太需要藥物的嘉靖皇帝端坐在文華殿寶座上,而另一個英俊瀟灑的江西人站在寶座下,用流利清晰的河南話念著一本奏章。

  注:江西人是禮部侍郎、兼掌翰林院事、御前講經備顧問、江寧馮知縣的老朋友夏言夏師傅。

  又注:大明的河南話是中州官話,又叫河洛雅音,就是秦德威跟美人大晚上學的那個官話。

  沒辦法,此時天下以中原為正音,其他什么北京官話、南京官話、江淮官話其實都是自稱的。

  只聽夏師傅用一口倍兒地道的河南話念道:“兩縣不過清查錢業以厚利債息虐民之事,間或縣庫可得一二存銀,于官于民堪為兩利......

  不料南都察院、南戶部、應天府衙竟皆有官員輪番而出,仗其勢要,滅官民之倫常,悍然袒護錢業,如狼似虎欺凌下縣,全然不以親民官員體面為意!

  臣等官卑職小,在南都告求無門!無奈泣血乞請天恩圣裁,陛下若不為臣等做主,臣等只能回家賣紅薯矣!”

  “噗哧!”聽到這里,喜怒難測工夫還沒修練到家的天子忍不住笑出聲來。

  夏師傅也就暫時停住了,等待天子緩過這口氣。

  皇帝可能不清楚,但夏師傅很明白,踏馬的這本奏章也不知道找誰代筆的,遣詞造句寫的跟民間狀子似的,是不是馮恩身邊那個師爺寫的?

  不過這次這位師爺出的主意也真不錯......

  天子笑完后,又補了一句:“南都真出人才。”

  于是夏師傅又懂了,看來這奏章對天子口味了,而且他也很明白原因。

  因為天子內心深處,就是希望看到大臣們卑躬屈膝搖尾乞憐的樣子,最起碼也得有個柔媚事君的態度。

  所以這種小百姓向青天大老爺苦苦哀告請求做主的口吻,其實也沒毛病......甚至也成功的引起了天子的興趣。

  當然這本奏章之所以能這樣鄭重的出現在天子面前,并不是因為寫法特別,而是因為這是兩個京縣的聯名奏章。

  如果只是一個知縣上奏說事,也就是日常奏章,在官僚體制里走流程就行了。

  但兩個京縣知縣聯名,那絕對就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很有點象征意義了。

  南京城只有兩個縣,所以兩個知縣就可以視同為南京城的全部知縣,囊括南京城全部地界,那意義當然不一般。

  所以這份奏章簡而言之,就是大明南京所有知縣聯名上奏,向天子控訴被上官衙門集體霸凌。

  要是一個知縣,敢這么不懂上下尊卑的造反,沒準就直接申斥或者罷免了。但要是“京城所有知縣”,那就算是天子也得多掂量幾下。

  而且這奏章的敘事角度也很有意思,聽在天子耳朵里,事情就是兩個縣想從民間刮點錢,結果一大幫子上官聯手阻止——可能是收了好處?

  換句話說,就是本來可以收進官府的銀子,結果落到了這群南京官員的腰包里?

  更別說旁邊還有夏師傅負責解說,就算天子沒想到這里,夏師傅估計也能提醒一下。

  所以說,皇帝和臣下看待問題的角度往往是不一樣的,揣測圣意永遠是最高深的學問。

  天子忽然又開口道:“南兵部王廷相前些日子也上過密奏,說這南京城承平日久,官風士氣驕奢渙散云云。

  若差遣王廷相整飭風氣,夏先生以為如何?”

  夏言回應道:“陛下自有明鑒圣裁。但若此次南都多出空缺,望陛下顧念一二。”

  天子想了想,又吩咐道:“夏先生若有人才薦舉,可與朕寫來,曉諭吏部先放在南都備用。”

  大明南京雖然在大家印象里是閑散養老地方,但南京畢竟也是京城,政治意義同樣不小,何況兩京之間調動很頻繁,去南京并不一定意味被貶。

  大家想想就明白了,假如北京某部出現一個侍郎空缺,是從南京調一個侍郎過來容易,還是從外地地方官里選一個過來容易?

  或者說假如某人要升官,但北京沒空位,可以先調南京解決級別問題,然后等北京有了空位再調回來,這也是常規操作。

  夏言躥紅過于迅速,黨羽培植還沒跟上,既然要整頓南京風氣,那肯定會有一些人下臺騰出位置啊,夏師傅現在最喜歡這種機會了。

  喜歡操縱權術的天子也有意扶持一下夏黨,所以才會響應了夏言的主動暗示,讓夏言推薦幾個人放在南都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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