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威的自辯奏疏被送進宮里后,朝堂暫時又恢復了平靜,大臣們都想先看看嘉靖皇帝的反應。
內閣并不愿搭理秦德威,直接把兩本自辯疏都呈給皇帝了,一切交由圣裁。
嘉靖皇帝到了夜深人靜的半夜三更時,才開始看奏疏,最近開始了這樣的作息節奏,而這時候在旁邊侍候的是大伴黃錦。
看完秦德威第一份自辯后,嘉靖皇帝直接批道:“朝廷以爵位酬功,本不欲虛置,待嫡子成年之后,可再轉襲。”
按照制度,讓兒子襲爵有兩個前提,第一是武勛本人必須年滿六十;第二,兒子必須成年,也就是年滿十六歲。
秦德威兩個條件都不滿足,嘉靖皇帝不能完全照顧和縱容,又不能完全不照顧。
所以就定了個嫡子成年之規矩,兩個條件里只需滿足后一條即可。
又看完第二份自辯奏疏,嘉靖皇帝便嘆道:“朝廷可用之人何其少也。”
這句話沒頭沒尾的,乍然聽到讓人難以理解,朝廷里不說人才薈萃吧,但怎么也不至于到無人可用的地步。
但默不作聲的黃太監腦中轉了幾轉后,才稍稍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前些年,皇帝起居一直比較正常,接觸面很廣,時常能選拔出比較順眼的大臣,到了需要用人時,就可以直接補位。
而最近這一兩年,皇帝潛心修仙,雖然閱覽奏疏沒落下,但直接接觸的大臣很少,來來回回就是夏言、嚴嵩、秦德威等那幾個。
所以在當今需要增補大學士時,皇帝發現,沒有候補的寵臣可用了,所以才會生出“可用之人”太少的感慨。
在原本歷史上,嘉靖朝前期首輔更換十分頻繁,而在中后期,嚴嵩一個人就干了將近二十年首輔,未嘗沒有“選擇面太窄”的原因。
正在黃錦暗自揣摩的時候,嘉靖皇帝突然抬起頭,對黃錦說:“明日你去翰林院,讓詞臣們撰青詞,宮門落鎖之前帶回來。”
到了次日清晨,黃太監就奉旨去了翰林院,頓時讓整個翰林院雞飛狗跳起來。
嘉靖皇帝自從移居西苑后,不上朝,不開經筵,少見大臣,對一般的官員而言,可能還沒那么大影響,該干什么還是干什么。
但翰林院就“深受其害”了,翰林的性質本就是學侍從,與其他官員相比,最大的優勢就是接觸皇帝機會多。
如果一年到頭接觸不到皇帝,那翰林還有什么威望和上升渠道可言?
所以嘉靖皇帝突然派了親信太監來到翰林院,并搜集青詞,跟一石激起千重浪的效果差不多。
稍微聰明點的人也能猜到幾分皇帝的心思,但眾人對此也是態度各異。
想想秦府門客歸有光對寫青詞的態度,大概也能明白大部分翰林的心情了。
黃太監一直在翰林院呆到了午后,然后帶著數十份青詞回到宮里。
在仁壽宮外的迎和門,黃太監遇到了錦衣衛指揮陸炳,兩人一個是皇帝自幼的大伴,一個是皇帝的奶兄弟,自然親近。
打完招呼后,黃錦笑道:“聽聞陸大人此去大同,收獲頗豐。”
這次從大同回來的人里,除了秦德威就是陸炳收獲最大了。
押著武定侯郭勛、原大同巡撫史道、原大同總兵王升這樣的超豪華犯官陣容回京受審,陸炳這個關系戶在錦衣衛里算是“一戰成名”。
至少在現有的錦衣衛官里,除了經歷過當年左順門事件的老人,沒誰這么勇猛過。
雖然朝臣心知肚明怎么回事,其實都是秦督師為了避“專擅”之嫌,所以借著陸炳之手進行的大清洗。
但在表面上,這些犯官還是陸炳押回來的,功勞也得認,別人都得給皇帝奶兄弟面子。
感覺自己在錦衣衛里的威望急劇增加,陸炳正春風得意,聽到黃太監的話,也笑著回應道:“收獲委實良多,但真正收獲不在于幾個犯官,而是在心里。”
他在大同親眼看著秦德威如何爭權奪利,如何鏟除異己,如何結黨營私,他發自內心的感到學到了不少。
黃錦聞言產生了小小的訝異,從剛才這句話來看,陸炳可能真有長進了,前途更進一步看好。
于是黃太監產生了進一步賣好的念頭,主動開口道:“你來西苑有何要事?可曾需要我幫助?”
陸炳想了想后,答道:“特為武定侯郭勛而來,欲向陛下請旨。”
被陸指揮“押解”回來的三名犯官里,巡撫史道、總兵王升都屬于罪證確鑿的,制造“天日昭昭”冤案的最大主犯。所以罪責完全沒有爭議,就等著刑部走完審判流程,論罪后明正典刑。
但武定侯郭勛就比較特殊了,嚴格來說郭勛的罪證并不充足。
而且郭勛本身就是奉旨前往大同捉拿秦德威的,不能因為他企圖對秦德威動手就判他有罪。
再說郭勛在大同,不依靠本地巡撫、總兵又能依靠誰?要說郭勛勾結巡撫、總兵共同犯罪,也缺乏過硬證據。
況且郭勛身份也比較特殊,家世乃是開國侯爵,又是前十幾年的風云人物,武勛里的頭號大禮議功臣,實在有點貴重。
所以刑部對郭勛的情況十分棘手,又把郭勛退回了錦衣衛,讓錦衣衛“補充偵查”。
這里面的潛規則就是,如果郭勛有罪,你們錦衣衛就把他屈打成招;如果郭勛無罪,你們錦衣衛就直接放人好了!
反正這種不清不楚的、可能徇私枉法也可能制造冤案的臟活,需要由你們錦衣衛來干,這是你們錦衣衛詔獄的責任和存在意義。
至于誰來決定郭勛有罪還是無罪,當然是宮里那位大明至尊了。
黃錦聽了陸炳的來意,不禁對郭勛產生了一些同情。
當年的郭勛何等風光,屢屢以武臣身份干涉朝廷政務,堪稱近百年來的獨一無二,甚至還能成功舉薦兵部尚書人選。
就是遇到了秦德威后,郭勛的好運戛然而止。
數年前被削去實職權柄也就罷了,今年好不容易重新取得皇帝信用,得以作為勛貴代表在無逸殿侍奉,可轉眼間居然又混到了下天牢的程度。
但郭勛到底有罪無罪,黃錦并不很在意,這與他關系不大,讓他感到敏感的卻是另外一個情況。
“陸大人你為了郭勛之事,直接過來請旨?沒有先上報東廠?”黃錦收起了笑容,神色有些嚴肅的問道。
陸炳答道:“即便上報東廠,還是要請旨。不如我直接請了旨,然后再稟報與東廠,這樣更便捷些。”
黃錦一時無語,由誰來請旨不是隨便小事,這是最核心的問題好不好?
久在宮里,黃太監當然明白很多慣例辦事程序。比如郭勛如何定性這樣的大事,錦衣衛應該先稟報東廠,然后由廠公向皇上請旨。
一是因為太監出入宮禁面君更為便利,二是皇帝日常與太監更為親近,往往也更親信太監。這也是東廠一直凌駕于錦衣衛之上的原因。
但陸炳這次繞開了東廠,直接向皇上請旨,就不符合慣例程序。往嚴重里說,就是與東廠爭權。
黃太監知道陸炳肯定具備這樣的“軟實力”,但陸炳現在這樣做,后果如何真不好判斷。
他還是對陸炳提醒了一句說:“只怕有人不高興 陸炳故作輕松的答道:“無論怎樣做事,總會有人不高興的。”
黃太監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好,以陸炳的“軟實力”,可以判斷遲早會有這么一天的。
可那東廠的秦太監能從一干潛邸從龍之人中殺出一條血路,成為二號太監、東廠廠公,又豈是好相與的?
次日清晨,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秦福來到仁壽宮,趁著皇帝早膳的時候,進行日常匯報。
匯報完畢時,嘉靖皇帝隨口對秦太監問了句:“昨日陸炳為郭勛之事請旨,你可曾知曉?”
秦太監心里動蕩了幾下,但面上平靜的答道:“實不知。”
然后嘉靖皇帝就沒再說什么,秦太監也就告辭退下。
等回到東廠,秦太監在公房里獨處時,臉上才顯示出毫不遮掩的憤怒。
最近為了給“前妻”頒誥之事,心情已經夠不爽了,偏生陸炳又來挑戰自己的權威!
思考了片刻后,秦太監就對隨從吩咐:“讓徐妙璟下直后過來!”
下午時候,徐妙璟來到東廠,拜見秦太監。
秦太監就開口道:“有件事情,我認為你有必要轉告秦德威去!”
對這種工作,徐妙璟算是輕車熟路了,只帶著耳朵聽就是。
秦太監繼續說:“陸炳與郭勛大概已經勾結起來了,很可能要幫助郭勛開脫免罪!”
雖然秦太監沒有任何實證,但“莫須有”誰不會啊?
就算從純粹邏輯上來分析,陸炳如果不是有意幫郭勛脫罪,從而獲得更多利益,犯得上冒著得罪東廠的風險么?
如果只是為了公事公辦的將郭勛治罪,陸炳就繞過東廠自行其是,那他又能收到什么實際好處?
徐妙璟心里有點吃驚,郭勛與姐夫是什么關系他一清二楚,但也沒有太過于大驚小怪。
對姐夫而言,這應該只能算是小問題吧?
至于秦太監為什么要對姐夫提醒這件事,徐妙璟也懶得想了,反正有姐夫操心,自己何必多此一舉。
不過徐妙璟還是多了幾分謹慎,從東廠返回西城的路上,特意經過錦衣衛衙署。
又來到設在內部的詔獄,便看到好幾個武官正站在獄廳門口閑聊。
“誰在里面?”徐妙璟很自然的問了句。
便有人答道:“陸指揮正在里面。”
徐妙璟就了然于心,最近錦衣衛詔獄里也沒有關押其他人犯,只有郭勛一個人被囚在這里。
所以陸炳進去,不是與郭勛碰面,又能是什么?
本來陸炳也有可能是履行職責審問郭勛,不會讓徐妙璟多想,但經過秦太監“提醒”后,怎么想也覺得是陸炳去勾結郭勛了。
主要是徐妙璟不敢也不能質疑秦太監,秦太監說什么就只能信什么。
離開錦衣衛衙署,徐妙璟就迅速來到武功胡同,在書房見到了秦德威,將秦太監的原話轉述過去。
秦德威就問道:“陸炳這兩天去過仁壽宮?”
作為值守宮門外的“御前侍衛”,徐妙璟對此有印象,點頭道:“確實去過。”
秦德威頓時就笑了:“難怪秦太監有不滿,陸炳八成是嘗試繞過東廠自主了。如果東廠連錦衣衛都控制不住,豈不成了笑柄?”
然后又對徐妙璟考校道:“你以為陸炳與郭勛如何?”
徐妙璟稍加思索后,就答道:“從我進錦衣衛當差,就能觀察得到,陸炳此人雖然表面和氣,但內里野心極大,不甘居于人下的性子。
我猜這 次有可能是郭勛為了脫罪,愿意臣服于陸炳。而對陸炳而言,若能收了郭勛為羽翼,立即就能壯大自身勢力。
畢竟郭勛乃是曾經的第一武臣,影響力猶在,而且郭勛與陸炳都是武勛陣營,天然就容易合作。
而且兩人的差遣也十分互補,郭勛入直無逸殿,陸炳在錦衣衛衙署,一內一外,類似于張老師與姐夫你的關系。”
秦德威很欣慰的贊道:“不錯,有長進!但那陸炳就不怕得罪我嗎?人人皆知,我與郭勛乃是死仇!”
徐妙璟又答道:“那可能是陸炳憑借特殊身份,自認有冒險的本錢,無論他怎么闖禍,也不會有大事。
再說姐夫你也不可能成為陸炳的黨羽,陸炳也不可能完全順從你的意志啊。”
然后徐妙璟提醒說:“陸炳其實還好,與姐夫沒有深仇。但如果郭勛搭上了陸炳,姐夫就不可大意。”
秦德威不以為意的說:“郭勛只不過是渾身破綻的土雞瓦犬而已,我另有所圖,故而一直留著他沒動。
說實話,我隨便出手,就能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又有何懼哉?”
郭勛向皇帝推薦了會煉仙器的方士段朝用,而段朝用為了個人目的,一直在忽悠皇帝閉關不出,少與外人接觸。
那就巧了,秦德威也期盼這樣,嘉靖皇帝最好什么也別管,為了長生閉關別出來了。
雖說歷史上嘉靖皇帝最后還是沒有采納閉關的建議,但人總要有夢想,萬一發生蝴蝶效應,嘉靖皇帝真閉關了呢?
這就是秦德威所說的,留著郭勛還有點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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