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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四章 三人行(上)

  嘉靖皇帝不說話,其他人就更只能閉上嘴,安靜的站著等待皇帝思考結束。

  其實對于皇帝這次召見的目的,作為近年揣測皇帝最成功的三人,都猜的差不多。

  直接原因是秦德威直接推薦座師為太子賓客,以及傳言秦德威意欲擁戴太子監國,引起了皇帝的關注或者說警惕,讓皇帝暫時放下了修仙大業。

  而深層原因則是皇帝因為壽命焦慮帶來的猶豫和不自信,所以就想著通過召見,來親自觀察三個最有權大臣的心思。

  或者說,面對太子監國這種輿情,嘉靖皇帝還沒有明確主意。畢竟那是親兒子和國本,而且嘉靖皇帝本人也因為正因為壽命而焦慮,也不得不考慮將來。

  在沒主意的前提下,就讓大臣們先互相吵吵,然后旁敲側擊,這也是嘉靖皇帝的老套路了。

  所以嘉靖皇帝剛才上來就先從東宮事務入手,質問秦德威。

  就是秦德威實在能跑題,不停訴苦叫難,又吵著要辭去少詹事,成功帶偏了節奏,暫時吸引了皇帝的全部注意力。

  要說大明內閣加六部的行政制度,開創于永樂,發展于宣德、正統,鞏固于成化、弘治。

  到了嘉靖朝時,這套行政制度已經徹底成熟,變成了傳統。夏言、嚴嵩都是這套制度的受益者,算是傳統體制的權臣。

  而秦德威與另兩人相比,就屬于非傳統的權臣,似乎干什么都行,看到什么都想指手畫腳,偏偏還都能有所作為,結果導致亂七八糟的加官一大堆。

  從文淵閣到翰林院再到詹事府的官職都有,現在連伯爵爵位都安排上了,但拋開爵位勛位不談,實際官職一看也就四品。

  說在文淵閣,但不預機務;說在翰林院,又不是掌院;說在詹事府,卻只掛名不管事。

  世人印象里秦學士或者秦中堂有權有勢,但那些權勢都是建立在秦德威個人能力基礎上的,而并非來源于官職本身。

  不然的話,翰林院那么多學士,詹事府也有比秦德威品級更高的人,文淵閣里更有預機務的大學士,京城里還有百八十個公侯伯,為什么都不具備秦德威那樣的權威?

  所以像秦德威這樣的人,在某種程度上,真可以自我評價一句“能力之外的資本為零”。

  想到這里,嘉靖皇帝忽然懂了秦德威當前真正的心思。這位“嘉靖男兒”的核心訴求,就是在制度上把他的政治地位確定下來。

  無論這個制度是新設軍機處也好,或者是擁戴東宮之類的也好,表面是什么其實都不重要,關鍵是從制度上彰顯出權威。

  感到已經摸清了秦德威的心思,嘉靖皇帝就重新開始注意另外兩人,忽而冷不丁的就問道:“秦德威方才說要辭去少詹事,你們二人以為如何?”

  夏言奏答道:“如今詹事府正缺乏實際統領全局之人,而詹事府堂官僅有詹事與少詹事二人。

  秦德威雖身為少詹事,但各衙門庶務太多,實在難以兼顧東宮,不妨另換有精力之人。故而秦德威辭去少詹事,也是恰當其時。”

  聽起來夏首輔說的很有道理,讓秦德威當少詹事確實起不到作用。

  而嚴嵩奏答道:“秦德威辭去少詹事實無必要,要說兼官難以兼顧,那詹事府中誰又不是兼官?

  若是因為詹事府需要有力大臣統領全局,另設太子賓客即可,換一個少詹事又能有多大意義?

  何況當初以秦德威以少詹事兼入直文淵閣,也有象征幫助東宮學習政務之意。換掉秦德威,別人誰又可以有此作用?”

  嚴閣老的意見,聽起來也同樣很有道理,就是與夏首輔的意見截然相反。

  嘉靖皇帝頗有玩味的在兩人之間看了看,突然又對秦德威說:“關于這二位的奏對,你又有何看法?”

  秦德威立刻奏答說:“首輔夏言所言,誠為至理也!臣理當辭去少詹事,并舉薦徐階代替!”

  夏言稍稍意外,秦德威怎么會推薦徐階取代他自己?難道秦德威真心想放棄東宮?難道秦德威推薦座師當太子賓客,也是假的嗎?

  不,不可能,必定是秦德威故布疑陣!秦德威絕對不會放棄東宮,一切表演是為了避嫌而已!

  聽完三人新一輪發言,嘉靖皇帝下意識的揉了揉額頭。

  就秦德威辭去少詹事這件事,夏言贊同秦德威辭職,嚴嵩反對秦德威辭職。而秦德威反過來又給夏言點了贊,還提議讓夏言的黨羽徐階取代自己。

  再加上先前夏言反對秦德威座師為太子賓客,而嚴嵩則又是支持秦德威座師。

  雖然皇帝面前的大臣只有三個人,但其中的錯綜復雜一言難盡。

  每個人好像都表達出了自己的態度,但每個人好像又隱藏起了自己的態度。

  但嘉靖皇帝也相信,也就自己能稍微把這種復雜局面理清。換成個資質平庸的人坐在這里,可能立即就陷入混亂中。

  作為皇帝,他可以不用著急表態,只需要不停的發問就好,所有臣子也不敢不回答。很多細節,就在這些回答中!

  嘉靖皇帝直接對夏言問道:“若秦德威辭去少詹事,又當授以何官?”

  你夏言剛才說秦德威當少詹事不合適,那么就繼續說說,秦德威適合什么官職?

  除掉豐洲灘大捷帶來的爵位勛階獎賞,秦德威實際本官仍然只是正四品,而這個正四品則是少詹事官職帶來的。

  所以免掉秦德威的少詹事官職,也相當于將秦德威本官免除了,不可能只是免掉就完事,必須要補充一個相應甚至更高品級的官位。

  夏言仿佛早有腹案,不假思索的直接奏道:“自從郭勛卸職之后,京營一直難有可靠大將坐鎮。

  可以委任豐州伯秦德威為提督京師十二團營總兵官,佩將軍印綬!”

  嘉靖皇帝:“”

  秦德威也愕然的扭頭看向夏言,沒想到夏首輔這濃眉大眼的,居然也學會了異想天開!

  就是心機深沉隱忍的嚴嵩也震驚到有點失態了,想不到最近一直低調的夏首輔還有這樣的花活,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啊。

  剛聽到夏言開始說京營的時候,在場所有人還以為,是讓秦德威去當京營的文臣總督。

  京營總兵官稱得上地位崇高了,往往是“第一武臣”的象征,但說破天那還是武臣啊!

  不是三十年腦血栓,說不出讓狀元去當京營總兵的話!

  夏言無視了別人詫異的目光,繼續解釋說:“京營總兵官一職,管轄京師團營,極為勢要,從來不可輕易授人!

  所以歷代京營總兵官,首先必定要有德高望重之公侯伯出任,其次,必定要深得陛下之信重。”

  嘉靖皇帝蹙眉思考起來,初聽夏言這個建議,覺得簡直是匪夷所思,但細想過后,卻又覺得很具有可行性。

  從各方面條件來看,秦德威真的很適合當京營總兵官!他是近幾十年最大軍功的創造者,他有戰陣經驗,他有伯爵爵位!

  而且最關鍵的是,嘉靖皇帝對秦德威具有足夠的信任,這是擔任京營總兵官最重要的核心條件,任何皇帝都不會讓不被信任的人去掌管京營。

  朝中的這些武勛里,嘉靖皇帝居然真想不到一個比秦德威還合適的人了!

  念及此處,嘉靖皇帝看向秦德威的目光,突然又多了幾分期許,要不你來試試看?

  秦德威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開什么玩笑!他可不想當郭勛第二!什么“第一武臣”,都是虛頭巴腦的東西!

  事起突然,甚至連秦德威都沒有絲毫準備和預判,當即他的腦中高速運轉起來。

  他回想起原本歷史上嘉靖朝的武臣,前期最強、最受信任的就是武定侯郭勛,而中期則有個“大將軍”咸寧侯仇鸞。

  而在中后期,還有個更年輕的成國公朱希忠,十六歲襲爵后,一直被嘉靖皇帝有意識的培養,是中后期的最強武臣。

  當前成國公朱希忠就是入直無逸殿的武臣代表,也經常被召見奏對,很受皇帝信任。

  想到這里,秦德威立刻就開口道:“成國公朱希忠世代忠良,家學淵源,身份顯貴,足以鎮撫官兵,可提督京營!”

  在嘉靖皇帝有點心動的情況下,直接果斷拒絕可能會有點讓皇帝不舒服,所以只能另推別人來代替自己。

  但歷史上那些得寵的武臣中,推薦郭勛和仇鸞是不可能的,就只能推出朱希忠了。

  等秦德威說完后,夏言下意識的就接上話說:“朱希忠少年襲爵,雖然在朝堂亮相數年,其實今年才二十五歲。所以朱希忠固然合適,就是過于年輕,唯恐鎮不住營中宿將宿兵。”

  秦德威愣了愣,夏言你什么時候也學會了睜眼說瞎話?

  等回過神來,連忙補充道:“我秦德威今年不過二十二,比朱希忠更年輕!”

  夏言:“”

  秦德威確實有個本事,總能讓別人忘記他的歲數。

  嚴嵩雖然覺得這事不太靠譜,也很難有結果,但萬一成了呢?秦學士秦中堂若能變成秦將軍,又該是多么喜聞樂見啊。

  所以嚴閣老也出言表態說:“臣以為,秦德威為總兵官完全可行,但還是由陛下裁斷是否需要。”

  不能把話說的太狠,以免讓皇帝形成秦德威被兩個閣老一起對付的的觀感。

  而且嚴嵩還很體貼的提出了一個折衷方案:“郭勛之后,朝中乏將材可用,讓威望素著的秦德威暫代總兵官幾年也是個穩妥法子。

  等數年之后,成國公朱希忠長進到可堪大任時,再將總兵官位置交由朱希忠,未嘗不可啊。”

  懂政治的都知道,太過極端的方案其實不容易通過,折衷方案可行性反而更強,更容易操作。

  聽著聽著,秦德威簡直被惡心壞了。嚴嵩幫腔并沒有超乎預料,但他真沒想到,夏言會這樣刻意的針對自己。

  雖然說在場三人之間,誰針對誰都很正常,但不知道夏首輔這次又是抽什么風?

  秦德威一邊琢磨著,一邊對嘉靖皇帝試探著說:“臣又不想辭去少詹事了!”

  夏言卻又說:“君前無戲言!你秦德威是將朝堂事務視為兒戲,還是意圖戲弄皇上?”

  冷眼觀察著夏言的態度,秦德威漸漸想到了一種可能,夏言不會把最近關于東宮的“小道消息”當真了吧?

  這些小道消息,就是秦中堂要推薦小座師何鰲為太子賓客,然后秦中堂以后要稱霸詹事府,再憑借少詹事身份擁戴太子監國,進一步攫取中樞權力。

  以秦德威如今的功業和皇帝的信任,對謠言具備一定的抵抗力,是不怕這樣小道消息的。

  嘉靖皇帝內心是不大相信,按照嘉靖皇帝的邏輯,如果秦德威真打算這樣做,根本就不會如此明顯的暴露。

  據秦德威今天的觀察,嚴嵩可能對小道消息半信半疑,但嚴嵩似乎并不太想冒險對東宮介入太深,不知道是有什么打算。

  唯獨夏言夏首輔的表現能說明,他可能把這些小道消息當真了?

  夏首輔可能真的相信,秦德威在廷議上未能如愿后,企圖染指詹事府,壟斷東宮權力,然后擁戴太子監國?

  想到這里,秦德威有點無語了,推薦何老師也好,放小道消息也好,一是為了給他提供閃轉騰挪的空間。

  比如被皇帝質問起來時,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詹事府少詹事,然后索求其他官職。

  二是為了忽悠和麻痹嚴嵩,畢竟在秦德威心目中,嚴嵩才是最危險的人。沒想到嚴嵩沒有上當,夏言卻可能聽風就是雨當了真,真是情何以堪。

  秦德威實在不能理解,夏言也是老政客了,腦子里到底是什么邏輯?

  三思之后,他對嘉靖皇帝請示道:“臣有幾句話想問夏言,懇請陛下準許。”

  嘉靖皇帝忽然來了興致,抬了抬手說:“可!”

  秦德威轉身朝向夏言,沉聲問道:“關于近日風傳的關于我的流言,首輔如何看待?”

  憑經驗也知道,不要與秦德威正面對質,夏言沒有回答什么,只說了句:“我不曾聽說什么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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