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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四章 首輔之夢(下)

  如果是陳春陳御史自己的行為,那可能是年輕人亂來一通;但如果是按照秦式風格紙條的指導行事,那就肯定另有深意了。

  故而眾人不敢亂說話,又集體陷入了沉思,陳御史又為什么當眾指出嚴嵩手里有“翟首輔科舉舞弊的證據”?

  而作為話題中心的翟首輔,剛才看到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張潮出面時,本來還以為,自己死皮賴臉的不肯請辭,終于熬到秦黨出手相救了。

  但轉眼之間,秦黨的陳春卻又跳出來,用更具體的“科舉舞弊”來攻擊自己。

  這就讓翟鑾再發完怒之后,也不得不思考起來。

  陳春趁著別人“發呆”,趕緊將掉落的紙條撿了起來,若無其事的收回了衣袖內。

  再環顧四周后,陳御史還是對翟首輔大聲道:“下官再次勸說翟閣老,一定要三思!不是每個人都像下官這樣,以忠厚之心待人!翟閣老如果執迷不悟,或許會有大禍啊!”

  眾人一時間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就看你陳春剛才的表現,哪點忠厚了?

  但聽在翟首輔這個當事人的耳朵里,仿佛別有一番內涵,似乎在暗示著什么,這意思是有人不忠厚?

  主持人許天官大概覺得留給眾人的思考時間足夠了,就重新開始了,對嚴嵩問道:“陳春說嚴閣老手里有證據,是真是假?”

  嚴嵩還沒琢磨明白陳春的意圖,一時間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應該承認還是否認。

  就在這個時候,當事人翟鑾卻站了出來,對許天官說:“不必再繼續問詢了!就按照陳御史所言,我主動辭官,以化解朝堂紛爭!”

  眾人聽到這里,大都是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翟首輔知道主動辭官就好辦。

  本次“政治危機”的最大癥結,就在于首輔翟鑾不肯主動辭官,堅持賴在位置上不走。

  如今翟鑾辭官,那僵持的局面就解決了一大半,剩下無非就是走流程,嚴閣老晉位首輔,再增補一個大學士。

  當即就有些人感到了好笑,嚴黨里里外外的折騰了半天,最后翟首輔卻是被秦黨的人勸退的。

  如果這能稱作“業績”,是不是一大半要算在就說了幾句話的陳春身上?

  當然,在場的高官沒有傻子,笑完了后,忽然也都回過味來了。

  為什么陳春先提出了“科舉舞弊”,然后又“好心”告訴翟首輔說,嚴閣老手里有證據?

  陳春的真實意思就是告訴翟首輔,如果你還不辭官,嚴閣老就會拿實證來羅織你,你很有可能成為階下囚!

  與其那樣,不如主動辭官落個體面!

  按照不搞政治追殺的官場規矩,主動辭官代表著結束一切因果,抵消所有罪名了。

  翟首輔作為當事人,最早聽懂了這層意思,所以才會畫風大變突然就辭官了。

  大多數旁觀者們醒悟的比較晚,這時候才想透徹點,只能感慨廟堂人心算計實在奇詭莫測。

  這到底是秦黨把翟首輔勸退了,還是嚴黨人把翟首輔逼走了?

  但無論如何,他們大多數人真是參與了個寂寞,在自己看懂形勢之前,事情就已經結束了。

  就是還有一個謎團沒得到解答,秦黨到底圖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好處?

  這個問題連嚴嵩也沒有想通,但他已經顧不上想了。

  反正對他而言,只要翟鑾辭官了就不是壞事,首輔位置已經近在遲尺了!

  集議要繼續,甚至接下來的議程更重要,推舉新大學士,以及新首輔出現。

  張潮對主持人許天官說:“做事還是先難后易,首輔之事不用著急議論,還是先請諸君推舉新的大學士!”

  嚴嵩心里很著急,但他卻無法反駁張潮。

  即便作為首輔唯一候選人,按照政治道德,他也不能公開表現出這種“熱衷”。

  所以只能按捺住情緒,先把新大學士人選敲定。

  本來許天官是新大學士的第一人選,但剛才許天官已經明確表示不愿意入閣,所以要另外推薦人選。

  秦黨很快就提出了人選,乃是原詹事府詹事、現禮部左侍郎張璧,一看就是早有準備。

  又是陳春陳御史開口道:“翰苑詞臣慣以年資為序,張少宗伯久在詞林,勤修好學,該當大任。”

  張璧是非常資深的詞臣了,在秦德威剛考中進士進入官場的時候,張璧就已經是正三品詹事了。

  而兜兜轉轉這么些年過去,張璧也只遷為了正三品左侍郎。

  按照詞林規矩,張璧這個資歷算是熬的差不多了,屬于那種有機會就該入閣的人。

  秦黨提名張璧,既合情又合理,完全出于公心,無可指摘。

  但小人們不這么想,只會透過現象看本質——張璧是湖廣士人的扛把子,秦黨這是要拉攏湖廣勢力,增加己方厚度,以對抗贛、浙、閔了。

  其實沒人知道,秦黨那位黨魁的真實意圖,只是想牢牢抓住張居正而已,若干年后讓張居正去趟地雷背黑鍋。

  但嚴黨顯然也不可能放棄機會,提出了另一個人選,那就是詹事府詹事、輔政大臣、浙黨大老張邦奇。

  這個完全在眾人預料之中,對政治局面稍有了解的人都能猜得到,嚴黨肯定推薦張邦奇。

  嚴黨的理由也很充分,現在是太子監國,張邦奇身為東宮太子的頭號屬官,又是輔政大臣,豈能不入閣?

  兩個人選都沒有壓倒性的優勢,如此雙方立刻就再次戰作一團。就是中立的人,也各有各的看法。

  兩邊僵持不下時,張潮對嚴嵩說了一句:“做人不要太貪得無厭了!”

  名義上兩位閣老為避嫌,都不能出面推薦人選,所以無法直接下場參與,只能互相打機鋒了。

  張潮這句就是諷刺嚴嵩,又要當首輔,又要提名新大學士,貪得實在太過分了。

  沒有秦德威的朝堂,連吵架都是如此無趣,還踏馬的半天吵不出一個結果,純浪費時間。

  很多人不約而同的看向陳春,至少他的袖子里藏著好幾張大紙條子。

  陳春果然不負眾望的掏出紙條翻了翻,然后抬頭道:“內閣人數理論上沒有定額,如果舉薦人選爭執不下,那可以全都入閣!”

  眾人:“......”

  這個聽起來有點和稀泥的建議,很不像是某人的風格啊!

  但再細想也不是不可以,內閣人數雖然多數時候是三個,但這是習慣,并沒有形成一種固定制度。

  多一個或者少一個,影響也不大。如今兩邊僵持不下,雙雙入閣似乎也算是個皆大歡喜的結果。

  嚴嵩著急說首輔的事情,有點逾矩的率先表態說:“就這樣了!”

  秦黨也沒人反對,于是最終結果就是,張璧、張邦奇同時被群臣推舉入閣。

  不知道秦黨怎么想的,反正放了一個對家的張璧入閣,嚴嵩完全沒有在意。

  他馬上就要榮登首輔位置,徹底稱霸內閣了!到了那時,其他的閣臣都是擺設而已,多一個張璧又有什么用!

  許天官今天事不關己,所以一直能冷靜旁觀。

  他有預感,雖說嚴嵩當首輔似乎十拿九穩,但今天最大的波瀾或許馬上就要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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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邊想著,許天官一邊繼續主持:“指定首輔乃是人君之權,非人臣可以擅代也!

  故而關于新首輔不可經由大臣推薦,當由輔政大臣前往面見太后,由老娘娘指定,再回來宣布。”

  這個說法聽起來也沒什么毛病,算是當前這個情況下的最佳代替方案了。反正也只是走個形式,新首輔肯定是嚴嵩了。

  “慢著!在下有話要說!”陳春陳御史再次勇敢的站了出來。“天官所言不錯,指定首輔乃是人君之權。

  可如今皇上不豫,那干脆就不要再設首輔了,又何必驚動老太后!”

  這是什么異端邪說!嚴閣老又驚又怒,下意識的叱道:“無知小兒!怎么可能不設首輔!”

  陳春對嚴嵩反駁道:“祖宗昔年最早使用閣臣的時候,并沒有為首的閣臣。由此可見,首輔也不是必設不可。”

  熟悉大明內閣制度的都知道,首輔是從無到有,從弱到強的過程。一百多年前時,首輔和其他閣臣沒有本質區別,后來才越來越強。

  陳御史繼續對嚴嵩說:“在下也想問問,如今皇上一病不起,而嚴閣老一心想做首輔攬權,到底是何居心?”

  對這個問題,嚴嵩是無法回答的,可以說根本就不可能回答,他又不可能當眾說我不想當首輔。

  這時候張潮又接過話來,苦口婆心的對嚴嵩勸道:“如今陛下無法視事,為人臣者更應當格外注重避嫌,以免遭莽操之譏啊!”

  嚴閣老氣得只想罵街,真正像莽操的人是你那好門生!姓嚴的還差著級別!

  目前嚴閣老的最大問題是,他作為首輔的實際唯一候選人,在首輔問題上天然有道德劣勢,怎么也說不過別人。

  而且嚴嵩根本沒想過不設首輔這個議題,對此毫無準備。

  所以只能讓旁人來代替表態了,于是新鮮出爐的大學士張邦奇開口道:

  “首輔乃是內閣領袖,必不可少之角色也。若無首輔,內閣豈不政出多門、紛亂無章?

  別的且不提,就只說政務流轉,如果沒有首輔,內閣誰來掌總票擬收發?難不成各做各的?”

  陳春又掏出紙條看了幾眼,然后抬頭挺胸的答道:“可效彷上古大同之世,學用先王之術!”

  這個調子很大,大到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陳春趕緊又補充說:“對此我也有一條建議,叫做集體決議法,來源于上古之治!

  如果不設首輔,而閣臣又對某事態度不一時,就讓閣臣投票!

  人少服從人多,如此可以簡單迅速的通過集體決議,而且這才是真正公道的法子!”

  “好極!”張潮高聲贊道,“若陛下不醒,無人可乾綱獨斷,人臣又不敢完全擅專,此法或可彌補!

  如此說來,在陛下醒來之前,有擅權危險的首輔確實不用再設了。

  我張潮愿意支持此法,為表誠心,我張潮這個閣臣愿意立誓,絕對不去當首輔!”

  嚴嵩:“......”

  你張潮今天本來就當不上首輔!除非太后娘娘抽了風,點了你的名!

  然后張潮又對剛被推舉上來的張璧問道:“你以為如何?”

  張璧連忙也跟著道:“我張璧也愿意立誓,陛下醒來之前,絕對不去當首輔!”

  他這樣的內閣“小字輩”,本來就沒希望當首輔,立個誓輕輕松松隨隨便便。

  形勢變化有點快,眾人瞠目結舌之余,又去看嚴嵩和張邦奇。

  最后張邦奇受不了別人的目光,也不得不說:“我張邦奇也愿意立誓,陛下醒來之前,絕對不去當首輔!”

  張邦奇名義上是東宮屬官,是太子的人,本來就不可能去當首輔。

  如今在場的大學士、準大學士里,唯獨沒有嚴嵩立誓了。

  嚴閣老急中生智的立刻又說:“別想多了!這個法子如今根本不可行!

  如今閣臣四個人,投票結果經常會有二人對二人,怎么區分少數和多數?”

  陳春陳御史詫異的說:“閣臣怎么會只有四個?還有第五個人秦中堂,如今正在浙江!”

  嚴嵩:“......”

  又聽到了秦德威這個王八蛋!他早該警惕起來的!這個王八蛋最擅長制度設計!

  自己剛才一心想著當首輔,對秦黨的蛛絲馬跡缺乏敏感性,導致一直放任秦黨!

  眾人吃了一驚,沒想到層層迷障之后,出現的謎底還是秦德威!

  如果真的按照集體決議法執行,肯定經常是嚴嵩和張邦奇兩票,張潮和張璧兩票。

  然后決定最終結果的關鍵一票,居然是在浙江的秦德威!

  嚴嵩忍無可忍的怒道:“絕對不可行!遠在三千里外的人,參與中樞決議,豈不是笑話?”

  張潮又提了個建議說:“要不讓軍機處算作一票?好歹都在中樞,平常政務也多有關聯。”

  嚴嵩仍然反對:“亦不可行!內閣就是內閣,豈能容忍軍機處來插手?”

  張潮也怒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嚴閣老說一個可行的?”

  人群里有秦黨的人叫道:“只要嚴閣老不能當首輔就不行!”

  還有人說:“或者兩種法子并行,首輔還要設,但內閣集體決議法也可以搞起來!各取所需!”

  嚴嵩內心又暴躁了,這踏馬的還能叫首輔嗎?這不是倒退了一百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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