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
“要殺人啦!”
“姆媽!姆媽!姆媽!”
“囡囡!囡囡!囡囡!”
現場一片大亂。
看著朝著自己包圍過來的敵人的數量,老廖知道自己很難突圍了。
“叮叮當——叮叮當!”
電車近了。
老廖抬起頭看了一眼,頂多還有半分鐘,電車就到站。
程千帆就會下車來接頭。
“‘火苗’同志雖然年輕,但是,是斗爭經驗豐富的老同志了,他應該能克制住,不會魯莽沖動的!”
‘火苗’是程千帆的代號。
但是,老廖知道,這種情況下,哪怕是‘火苗’同志朝這邊多看一眼,或者是表情不對勁,都會引起敵人的關注。
最重要的是,他是‘火苗’同志的單線聯絡人,他被捕了,按照組織紀律,‘火苗’同志必須立刻轉移。
這無關于‘火苗’同志是否信任他能經受住敵人的嚴刑拷打,這是組織紀律。
“老廖,‘火苗’同志非常重要,要保護好他。”
這是上級‘竹林’同志安排他當‘火苗’的聯絡人的時候,雙手握住他的手,特別叮囑說的話。
去年年底,上海特科組織被敵人破壞,損失慘重,‘竹林’同志也不幸被捕、英勇就義。
這是‘竹林’同志給他下達的最后一個任務。
老廖明白‘竹林’同志的意思,不僅僅要保護‘火苗’的生命安全,還要保護‘火苗’的正當身份。
在目前如此殘酷的斗爭形勢下,組織上有這么一位打入租界巡捕房內部的身家清白、經得起敵人的審查的同志,太寶貴了。
老廖摸了摸手里拎著的那瓶酒。
他的眼神里綻放出決絕。
從參加革命的第一天起,他就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對于今天這種情況,也無數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了。
如果無法脫身,他會毫不猶豫的在最后關頭犧牲自己的生命,把危險截止到自己這里。
絕對不能威脅到黨組織的安全。
具體到現在,絕對不能威脅到‘火苗’同志的安全。
老廖猛然向自己的懷里掏去。
“小心,老頭有槍!”
有隊員搶先開火了,有一槍擊中了老廖的胸膛。
“混蛋,誰讓你們開槍的!”
“抓活的。”
汪康年帶著人,氣急敗壞的從樓上沖下來了。
他現在敢百分之一百的肯定,這老頭今天是來和紅黨接頭的。
“救人!止血!”
這老頭不能死。
程千帆剛剛下車,就聽見‘啪’的一聲槍響。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尖叫聲中,現場的人群、下車的乘客亂作一團,人群爭相逃命。
程千帆躲在人群中,借著人群的掩護,朝著槍響的地方瞥去。
又是啪啪兩聲。
“老廖?!”
雖然只是匆匆的一瞥,但那個熟悉的身影,程千帆無比肯定,中槍倒地的那個有些駝背的老人,正是準備與他接頭的老黨員,革命路上忠誠的戰友,老廖。
程千帆的心,一下子墜進了谷底。
“老廖!”
人縫中,他的視線和躺在地上的老廖對上。
一個特務正死死地按住老廖的胸膛,試圖止住流淌的鮮血。
暗紅色的血液,就如同迫不及待要滋潤泥土一般,在老廖的身后凝結成小小的血色泥潭。
程千帆的眼眶紅了。
老廖的身體抽搐著,用了最后的力氣將腦袋別過去不去看那邊,扭過頭來的時候,他的枯老的眼角帶著一絲笑意。
汪康年心中一動,抬眼看過去。
卻只看到亂作一團的老百姓。
沒有找到可疑人員。
早在汪康年心有所動的時候,趁著混亂,程千帆隱蔽而迅速轉身,將自己身形隱藏在逃散的市民中。
隨著奔跑的人潮而流動,頭也不回的,離開!
他腳步很快,微微彎腰,保護著手里拎著的那瓶酒,就好像那瓶酒就是躺在地上流了一地鮮血的老廖。
在他的身后不遠處,老廖安靜的躺在那里。
他蒼老的身體躺在黑白相間的站臺臺階邊上,一如他家鄉的白山黑水。
鮮血流淌著和碎了的酒瓶里淌出來的黃酒匯聚……
老廖的臉上是帶著笑的,仿佛在說:老婆子,娃娃們,俺完成任務了,俺來找你們了。
“那姆媽邪批!”丁乃非快速的在老廖的身上摸了個遍,朝著尸體吐了口口水,“這老頭詐我們,沒有槍!”
汪康年聞言,臉色愈發陰沉。
這老頭的那個舉動是誘騙行動隊員開槍。
他是在尋死!
這個人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和他接頭的人。
這只能說明一點,那個被他保護的人非常非常的重要。
這樣一條大魚,竟然就這樣錯過了,汪康年憤怒的想要殺人。
他轉身就給了丁乃非一巴掌。
“廢物!”
嘟-嘟-嘟!
法租界的巡捕們吹著哨子、姍姍來遲。
“組長,巡捕來了。”有行動隊員著急說。
黨務調查處沒有權利在法租界執法,特別是這次動了槍,事情鬧大了。
要是被巡捕抓住,法國佬會很高興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汪康年心中悲憤,自己國家的地盤,卻被鬼佬霸占,美其名曰租借,實在是黨國軍人的恥辱。
汪康年先是看了一眼角落里的一個隊員,對方脖子上掛著相機,沖他點點頭。
汪康年舒了口氣,恨恨的咬牙吐出一個字,“撤!”
一輛汽車急剎車停住。
汪康年帶了那個隊員迅速上車,司機立刻一踩油門,揚長而去。
其余的隊員在丁乃非的帶領下,四散逃一般消失在大大小小的復雜的弄堂里。
霞飛路的巡長路大章帶著幾個巡警跑過來,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體,嘟嘟囔囔罵了句,安排人抬尸體。
剛才逃散的人群重新聚集,人們或是麻木的看著,或是有人露出不忍之色,也有人指指點點的談論著……
“老廖,我絕不讓你的血白流。”
程千帆的步伐是輕快的,他的心卻是無比的沉重和悲傷的。
老廖的犧牲,讓他非常的痛惜,憤怒。
有一個瞬間,他甚至差點忍不住沖進去,嘗試將同志,將戰友,從敵人的包圍中解救出來。
但,這個念頭被他自己殘忍的否決了。
不是他冷血。
而是,
活著的人有時比死去的,背負了更多。
每一個活著的人,身上都背負了那么多死去的戰友的期待和囑托!
這就是地下工作的殘酷性。
親眼目睹自己的戰友犧牲,卻無能為力,只能轉身離開,這是多么殘忍和痛苦的折磨。
特別是老廖最后決絕的眼神,程千帆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走!走啊!快走啊!
“老廖,走好。也許將來那一天,我也死在敵人手里,我們閻羅殿再次并肩戰斗,再與那吃人的閻羅戰他個八百回合。
如果我僥幸活到了勝利的那一天,我一定會帶著勝利的消息,來你的墳頭,陪你喝酒,嘮嘮嗑,告訴你:
咱們中國人,不是任人魚肉的奴隸!
咱們中國人,站起來了。
咱們中國人,生活的很好……”
程千帆拎著酒,他竭力讓自己的面容平靜,看起來和平常無二。
他去了萬振興鹵菜店,買了萬氏豬蹄、肥的流油的豬頭肉。
兜兜轉轉,又買了一只燒雞、半斤臭豆腐,燒毛豆子,兩斤生煎。
又買了點鹽炒花生和醬菜。
“安福里。”程千帆招了招手,上了輛黃包車。
黃包車穿梭在法租界最繁華的鬧市區,身穿旗袍的摩登女郎腕挎手袋,搖曳多姿。
頭戴禮帽的老克勒擺了畫架,身旁站著崇拜眼神的小姑娘。
五光十色、鶯歌燕舞的大上海,此時在程千帆的眼里是黑白色彩。
黃包車夫賣力的奔跑,大冷天的汗水滴落。
程千帆的臉頰也有淚。
拉低了帽子,遮住了自己悲傷的雙眸——程千帆抹了把臉,露出笑容,他哼著曲子,曲調是歡快的。
他不能讓任何人察覺到他的悲傷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