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幾千塊錢本錢,通過這一番操作,生生地騙了保險公司十萬法幣保險金,并且若非那些曾經賒大米給錢盛的商家無意間談及,恐怕保險公司將會一直蒙在鼓里。
籍籍無名的錢盛一躍成為上海灘鼎鼎大名的詐騙犯。
此外,錢盛之所以名氣大如斯,還因為此人開了一個很不好的先例。
在他之前,極少有人想到會去打保險公司的腦筋,確切的說是沒人的胃口敢這么大。
而錢盛則仿若給不少人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此案過后,又有數家店鋪模仿這種模式進行保險詐騙。
不過,這些人只看新聞的話,會覺得錢盛的詐騙行為并不高明,效仿起來很容易。
但是,實際操作的時候,卻是狀況百出。
有的放火不成,白白損失材料。
又有的放火成了,但是被早就已經警覺‘騙保案’的保險公司很快查明,不僅拒絕賠償,還被捕房因縱火而下獄。
上海灘有句話,只要有需要,一夜之間就能催生一個新的行當。
此事的衍生便是如此,在意欲騙保的商家自己屢屢失手這種情況下,反而催生了一個行當:包放火。
有個開布行的羅老板,因為經營不善,入不敷出,店鋪將要倒閉。
一天和好友翟某談起這件事來,表示羨慕錢盛膽大心細,有心仿作,又擔心放火失敗而下獄。
翟某腦瓜子靈活,立刻拍著胸脯保證:
放火?這活要找專業人事啊。
于是,翟某聯系了青幫的一位在幫大爺,連夜‘搭建’了‘包放火’的團伙。
并且主動找到羅老板,表示本司專門包放火,能包縱火成功,包不漏痕跡。
羅老板大喜。
沒幾天羅老板的布店即失火,燒了好幾家店鋪。
保險公司派人檢查原因,結果是保險絲未曾卡緊,線路短路引起。
懷疑是騙保,保險公司查驗了幾次,沒有人為縱火痕跡,只好照保險合同賠償羅老板五萬法幣。
此例一開,一發而不可收拾。
不到半年的時間,火災四起,租界救火會氣的跳腳罵人,保險公司也是賠的凄慘,最后甚至不得不暫時拒絕布店、火油店、糧店等等易燃物資店鋪投保。
法租界巡捕房也是焦頭爛額,時任中央巡捕房總巡長覃德泰親自登門拜訪了‘包放火’的那位青幫在幫大爺,這才約束了此愈演愈烈風暴。
而從這位青幫在幫大爺口中得知,其人是從一個故人之子口中討來了這個生錢有道的法子的。
這個故人之子就是錢盛。
覃德泰聞知此內情,氣的破口大罵,言說錢盛此人乃是法租界毒瘤,此一人便使得上海灘的淳樸民風倒退一百年。
因為此種種,錢盛雖然手中并無人命,且并未沾血,卻是法租界鼎鼎有名的重要通緝犯。
法租界當局對此人的賞格高達兩千法郎。
錢盛?
程千帆驚訝的看了‘姜十一’一眼。
他本以為這個家伙口舌如簧,竟然膽敢空手套白狼套到他程千帆頭上的家伙已經是殊為膽大了,再得知此人正是錢盛,程千帆不得不承認,此人比他所想象的還要大膽。
是的,錢盛就是膽大包天,想要空手套白狼。
姜騾子的身份,還有誰比程千帆更加清楚?
壓根就沒有所謂的姜騾子藏寶。
但是,世人不知道啊。
很多人真的以為那些響徹上海灘的大案要案真格兒都是姜騾子干的,如此,姜騾子手中有巨量財富乃是必然了。
換做是不知道姜騾子底細的,面對錢盛這一番活靈活現的表演,幾乎十之八九要上當。
“錢盛。”程千帆掃了錢盛一眼,冷笑,“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錢盛啊。”
雖是冷笑,實則對于面前這人是有幾分贊嘆的。
錢盛此騙局,實際上是三重門。
第一重,他自稱自己是姜騾子。
程千帆揣測,錢盛應該是有一個預案的,大概就是:
我是姜騾子,我在銀行存有巨款,只是丟失印鑒,你借我一萬大洋,我買通銀行將這筆錢弄出來,就給你十萬。
別看這騙術拙劣,但是,若是碰到有貪婪、蠢笨之輩,許是這里便信了。
第二重,錢盛知道‘小程總’沒有那么好騙,被揭穿第一個假身份后,便以姜十一的身份開始第二重騙。
程千帆揣測,即便是不少聰明伶俐之人,也可能在這一關陷阱入坑。
原因?
這些聰明人,此時應該正在享受識破了錢盛的第一重詐騙的自得之中,下意識便會認為錢盛不敢再搞鬼,再加上對于姜騾子藏寶的貪婪之心,十之八九會上鉤。
至于說第三重?
那便是錢盛這個人了。
果不其然。
看到自己的真實身份被‘小程總’識破,錢盛并未驚慌,并無愧色,甚至連懼怕之色都沒有。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小程總’。”錢盛面帶笑容,搖搖頭,露出遺憾和震驚交雜的表情說道,“我早有預感,或許會栽在程總手里,果然……”
“既然早有預感,為何還敢來?”程千帆饒有興趣,問道。
“巡捕房的各位長官,錢某自忖都不懼,唯一所忌憚的便是程總您,想著若是有能看破我的,唯一可能之人便是程總您。”錢盛搖頭苦笑,“只是,我心中又想著萬一成了呢,不妨賭一把。”
“結果呢?”程千帆問道。
“賭輸了。”錢盛嘆口氣,旋即朝著程千帆抱拳行禮。
說著,此人露出三分倨傲之色,“非是錢某自夸,自家腦子里有太多主意,皆是生財之道,只可惜未遇明主,只能如同可恥的騙子一般惶惶不可。”
說著,他看向程千帆,“愿賭服輸,錢某除了這一腦袋壞水,別無他用,此后唯愿在程總身邊鞍前馬后,絕無二心。”
程千帆的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這便是錢盛的謀劃中的第三重。
錢盛將自己拱手奉上,這就是他的退路。
或者說,看似是退路,未嘗不是將自己賣了個好價錢,找了個靠山。
錢盛有價值嗎?
有價值。
此人滿肚子壞水,若程千帆接納此人投靠,有權有勢、有槍有人,有法國朋友,還目前占據上海的最大勢力暨日本朋友的小程總,有這個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拉高了上海灘騙子的高度的錢盛幫忙做事,對于上海灘乃至蘇杭的一些富豪來說,簡直是一場災難。
這甚至可以說是良才遇明公的典范。
錢盛微笑著,笑容中有恭敬,也有幾分倨傲和自得。
他相信他所倚仗的,這位‘小程總’不可能想不到,但是,正因為能想到,他更加有把握程千帆會接納他。
程千帆貪財好色是出了名的。
好色?他自忖自己對此無能為力。
不過,貪財,他錢盛有太多的鬼點子撈錢了,等的就是一位識貨的主公。
是的,錢盛此次詐騙之舉,本就是沖著程千帆來的。
若是這位‘小程總’浪得虛名,沒有看穿他,而是被他騙了錢,那便是撈一把。
若是被揭穿了,便如同現在這般,這就是他的終極目標,也是最好的結果:
諸葛孔明拜見劉皇叔。
他不認為聰明且貪財如程千帆會拒絕他。
“去把姚敏凡叫過來。”程千帆朝著侯平亮說道。
“是。”
很快,一個虎背熊腰的巡捕跑來了。
“程副總,中央巡捕房一巡二等華捕姚敏凡向您敬禮。”
“姚敏凡。”程千帆繞出辦公桌,來到姚敏凡的面前,拍了拍寬闊的肩膀,“我都聽說了,最近干得不錯。”
“都是程副總教導的好。”姚敏凡憨憨一笑。
程千帆哈哈大笑。
看姚敏凡虎背熊腰、傻愣臉的樣貌,都會以為這是一個有些缺心眼的大個子,實際上這是一個粗中有細,不缺靈敏心思的家伙。
錢盛倒背著手,一臉的云淡風輕,似乎這一切和他無關。
他不知道程千帆為何不回應他的投效,反而喊來了這么一個巡捕。
不過,錢盛并不慌張。
自己已經將程千帆的心態揣摩的完完全全,可謂是九成九拿捏,他很有信心。
侯平亮飽含深意的看了錢盛一眼。
魯玖翻也是直勾勾的看向錢盛,心中則是憋著笑。
兩人都已經猜到了帆哥為何會喊來一巡的姚敏凡了。
姚敏凡出身巡捕世家,其父姚國楨早年也是巡捕。
像是姚敏凡這樣的‘巡捕世家’出身的巡捕在巡捕房不在少數,程千帆那位因為思念親人過于懇切,以至于憂慮到上吊的同僚老莫也是這一類的。
姚國楨是湖北人,早年來到上海闖蕩,花錢買通了關系,進了巡捕房當巡捕。
上海灘居大不易,姚國楨同自己的妻子防女士租住在閘北天保里的一個民居。
這一天,忽然有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找到防女士,面露驚慌之狀,說:“今天上午,姚先生因為私通革命黨案發,已經被上官監察官下令抓起來了,而且即將被押解到政治處,交給洋鬼子處置。”
防女士大驚。
此人繼續說道,“姚先生他叫我帶口信給你,讓你趕快進城,有緊要事情當面囑咐。”
時值民國之初,南方革命黨領導的“二次革命”失敗。
以袁大頭為首的北洋政府就像前清政府一樣在全國范圍內通緝革命黨人。
聽聞自家丈夫因為私通革命黨被抓,防女士立刻便信了,不曾有半點疑心。
頓時又是鼻涕又是眼淚,更有六神無主之色。
然后在來人的兩句勸說之后,幾乎想也沒想,就悲悲戚戚、匆匆忙忙地跟著來人走了。
誰知剛剛將防女士送上電車。
那中年人又慌慌張張地返回了天保里,再次來到姚國楨租住的寓所前。
對同樣嚇得不輕,擔心被牽連的二房東說:“姚國楨先生的房間里有大皮箱一只,內藏手槍兩支,他命令我轉移到別外,以免被搜出后成為罪證。”
二房東之前已聽清了姚國楨私通革命黨被抓的駭人聽聞“案情”。
并且是親眼看到此人剛剛陪著姚國楨太太離去,哪里還有半點懷疑。
最重要的是,他擔心倘若在自己出租的房屋中搜出了槍支,自己也難免要受點牽連。
因此,二房東二話沒說,便直接帶著此人找到了箱子。
然后還幫著此人抬著箱子下樓,看著此人從從容容地雇了黃包車,帶了箱子施施然離開。
那邊,正在巡捕房當差的姚國楨見到了妻子,立刻知道大事不妙。
發覺上當受騙的姚國楨焦急萬分,他帶著妻子火速趕回來時,騙子早已離去。
隨后,氣的吐血的姚國楨火速報官,然后親自請了上峰幫忙,在租界大肆搜捕。
只是,騙子得手后自然不會停留,早已杳如黃鶴了。
可憐姚國楨的半生積蓄都在那只大箱子里,根據巡捕房坊間傳聞,箱子里的錢財總計價值約有上千塊銀元。
十里洋場騙子多多,本來是不足為怪的。
然而,這個騙子竟然把目標瞄準專門緝拿騙子的巡捕,并且如此輕易得手,又順利逃脫,并且是騙了姚國楨半輩子的積蓄,此案一度轟動上海灘。
姚國楨本人更是成為了巡捕房眾人談論的笑柄,甚至有人直言姚國楨乃是巡捕房之恥。
而姚太太犯下大錯,眼睜睜看著錢財被騙走,更是落下病根,后來生了姚敏凡后沒多久便病逝了。
姚敏凡這個名字,也是姚太太給兒子取的,意思是希望兒子做一個機敏聰慧的平凡人。
而姚國楨在妻子病逝后,也是借酒消愁,后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在去世前求到了老長官的面前,幫兒子姚敏凡討了個巡捕的差事,吃上了洋皇糧。
此間種種,要說巡捕房哪個巡捕最恨騙子,自然非姚敏凡莫屬。
故而,程千帆朝著錢盛一指,“姚敏凡,你可知道這家伙是做什么的?”
“屬下不知。”姚敏凡搖頭。
“一個老騙子。”程千帆嘴角揚起一抹鄙夷之色,冷哼一聲,“揍他。”
姚敏凡聞言,立刻順著程副總的手指指向看向錢盛,他的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整個人身上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變得狂躁,就像是被點燃的炮仗。
幾乎是二話沒說,姚敏凡沖向了錢盛,揮舞起砂缽大的拳頭:
騙子都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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