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法國的角度來講,削弱德國最符合法國的利益。”
“法國和德國是鄰國,是法國在歐洲大陸最大、最直接的威脅,同時也是法國爭奪歐羅巴霸主地位最強勁的對手。”
今村兵太郎侃侃而談,他看著宮崎健太郎,“健太郎,我說的這些綜合因素,最終可以歸結于一句話,你來說。”
程千帆露出思考之色。
“法國人在歐戰中感受到了德國的強大。”他說道,停頓了一下,露出猶豫不定的表情,“老師,我的感覺是法國人被德國打怕了,所以法國千方百計的試圖削弱德國。”
歐戰結束后,法國人不僅漫天要價向德國人提出了天價的賠款要求,還瓜分了德國的海外殖民地、奪取了阿爾薩斯和洛林工業基地、控制了德國的薩爾工業區。
此外,法國還提出對德國進行各種限制,以防止德國再次崛起。
即使這樣,法國人仍然不放心。
法國甚至聯合比利時公然出動軍隊占領了德國的魯爾工業區,致使歐洲局勢驟然緊張,德國人險些揭竿而起。
“只是——”程千帆皺眉。
“只是什么?”今村兵太郎問道。
“只是剛才老師也說了,法國并非是怕了德國,他們應該是在爭取時間。”程千帆說道。
“從歐戰的角度來說,法國雖然是戰勝者,但是,他們確實是被德國人的戰斗力嚇到了,你的觀點是對的。”今村兵太郎說道,他示意宮崎健太郎坐下‘聽課’,“或者說,這種害怕可以理解為忌憚。”
他喝了口茶水,繼續說道,“不過,這種忌憚并非意味著法國因為害怕不敢對德國宣戰。”
說到這里,今村兵太郎微微皺眉,然后他面色恢復正常,“再來說說英吉利。”
“從英國的角度來講,雖然英國對德國也非常忌憚和擔憂,但是,要注意,這里出現了一個變化——”今村兵太郎微微一笑,“英國人對法國人也同樣不放心。”
他看著宮崎健太郎,“健太郎,我記得我曾經與你講過這一點,你回答我,英國的外交政策是什么?”
“英國……”程千帆略一思索,“英國遠離歐洲大陸,他們最擔心有一個統一的歐洲大陸,或者說是不希望看到歐洲大陸有一個單方面強大的國度。”
他看到今村兵太郎的茶水見底,起身上前幫忙添水,“所以,英國人在歐洲大陸一直推行大陸均勢政策,一直試圖保持歐洲大陸各大勢力的平衡。”
“正是如此。”今村兵太郎滿意的點點頭,“如果過分削弱德國必然會造成法國在歐洲大陸一頭獨大,會對英國產生新的威脅,同時,英國不愿意丟掉德國這個巨大的市場,所以英國人不愿意過度削弱德國。”
正是因為這個立場,在當年的巴黎和會上,法國總理克里孟梭堅持要求把德國的薩爾盆地劃給法國,但英國明確表示了反對。
英國首相勞合.喬治有一句著名的言論:你可以把德國的殖民地剝奪,把它的軍隊縮減,甚至只剩下維持治安的警察力量,把它的海軍減到五等國家的地位,但我們堅決反對超出必要的范圍把德國人民從德國的統治下割給別國。
“至于美國人。”今村兵太郎露出一絲譏諷之色,只是,這譏諷中更多了一絲凝重。
“美國人的眼中更是只有利益,他們態度鮮明,不希望德國被過分削弱。”他看著宮崎健太郎,“這一點,健太郎你精于商業,應該最能體會其中原因。”
“我知道,我知道。”程千帆高興且興趣盎然說道,“英法在歐戰中欠了美國人一屁股債,他們需要德國人的戰爭賠款來償還這筆債務,正是因為這筆債務的存在,使得美國是不同意過分削弱德國的。”
程千帆嘴角上揚,露出一抹得意之色,“用支那人的話說,佃農都死了,就沒有人給地主種地了。”
今村兵太郎哈哈大笑,手指指了指宮崎健太郎。
自己的這個學生啊,對于商業之道,或者說是對于錢財之道的才華簡直是天生的。
“是的,如果德國被過分削弱,德國人將不具備償債能力,美國的錢就打水漂了。”今村兵太郎說道,“同時,美國人希望利用德國來牽制英法,并通過德國來打入歐洲市場,參與到歐洲的經濟和政治等各種事務中。”
“我明白了。”程千帆點點頭,“所以美國竟然和英國人聯合起來,他們共同反對法國過度削弱德國的提議。”
他的眼中露出了崇敬之色,“我想起來了,老師給我講過魯爾危機。”
為了迫使法國讓步,美英動用了各種手段。
魯爾危機時,美英直接拋掉了法國在海外的巨額國債和股票,搞得法國差點財政破產,法國沒辦法只好撤出了魯爾。
“健太郎,你要有分辨力,能夠以睿智的眼光看待這些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今村兵太郎表情認真說道,“你看到了美英反對法國削弱德國,同時你也要看到,英法也聯合起來反對美國,因為他們不愿意美國插手歐洲事務。”
“實際上,美英法三國對待德國的態度,其實就是三國在歐洲大陸以及歐羅巴列強的海外殖民地利益的多方博弈。”今村兵太郎鄭重說道。
“學生受教了。”程千帆恭恭敬敬的向今村兵太郎鞠躬致謝。
今村今天所講述,有一部分是他已然自知,還有一些是他此前似有所悟,然則沒有真正看透,現有今村兵太郎的認真講授,他頗有醍醐灌頂之感。
故而,程千帆對今村兵太郎的這一鞠躬是真心實意的。
實事求是的說,今村兵太郎對他的教導非常用心,三年以來,程千帆在今村兵太郎這里認真學習,尤其是國際史、國際時局分析,‘大日本帝國’從明治維新以來對華政策的變化以及其背后的原因等等,他吸取了足夠多的養分知識。
最重要的是,培養了程千帆以一個合格乃至是優秀的外交官的廣闊視野去看待問題,當然,他在日常學生生活中會在需要的時候刻意藏拙。
可以這么說,以程千帆現在豐富充實的知識儲備、非凡的視野、國際大局觀,他完全可以在國府外交部勝任一名出色的外交官。(PS1)
“老師,你剛才說法國不會因為忌憚德國人而不敢對德國宣戰。”程千帆小心翼翼問道,“我注意到你似乎又不太確定。”
“你這個小子,觀察倒是仔細。”今村兵太郎笑著說道,他并不會責怪宮崎健太郎暗中觀察他的表情,相反,今村兵太郎還會覺得滿意,這說明自己這個學生對他非常尊重,小心翼翼,生怕惹得他不高興。
“法國對德國宣戰,這不會有什么問題,法國人宣戰的勇氣是不缺乏的。”今村兵太郎說道,他搖搖頭,“只是,我此前認為法國人雖然忌憚德國,但是,這只是一種戰前思維,等正式開戰后,法國軍隊的戰斗力還是不錯的,不過,我忽然有一種感覺,這場戰爭,法國人要贏,很難。”
“老師你是說法國人會輸掉戰爭?”程千帆驚訝問道。
這可不是裝出來的,法國是歐羅巴第一強國,這是公認的,是歐戰打出來的。
“輸掉戰爭?”今村兵太郎皺眉思索,“以法國的軍力、國力,輸掉戰爭很難。”
他搖搖頭,“不過,要贏,也不容易,可能會陷入膠著。”
他對宮崎健太郎說道,“我說的膠著,可能不僅僅局限于波蘭戰場,法德邊境。”
“馬奇諾防線?老師說是馬奇諾防線。”程千帆恍然,“皮特經常向我炫耀馬奇諾防線,他說一旦法德再次開戰,德國人會在馬奇諾防線面前碰的頭破血流,乃至是尸橫遍野。”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今村兵太郎微微一笑,“根據你所說,皮特是一個非常驕傲的法國軍人,即便是這樣的一個人,也認為馬奇諾防線是法國軍方的驕傲。”
“你知道這道令法國人驕傲的馬奇諾防線意味著什么嗎?”今村兵太郎問道。
“意味著,法國人早有準備。”程千帆說道。
“這條防線就意味著法國徹底放棄進攻德國了。”今村兵太郎說道,“因為這個防線是預防德國入侵的,這說明法國知道,德國遲早會攻打自己,自己早已經在準備。”
“這難道不說明法國人未雨綢繆……”程千帆說道,然后他自己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村兵太郎微笑著,沒有打擾自己學生的思索。
程千帆抬起頭,露出‘明了’之色,“老師,我明白了,法國人只有守的膽氣,沒有進攻的勇氣了。”
他對今村兵太郎說道,“只靠守,是守不出勝利的,所以老師說法國要贏,很難。”
今村兵太郎微微頷首,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滿意表情。
就在這個時候,今村兵太郎書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
今村兵太郎看了宮崎健太郎一眼。
程千帆這才上前拿起電話話筒,“這里是今村參贊公館。”
“總領事閣下。”程千帆表情一肅,雙腳并立,低頭,身體前傾,一副畢恭畢敬聆聽電話那頭訓示的標準姿態。
“哈依!”
說著,程千帆微微鞠躬,雙手將電話話筒遞給今村兵太郎,“老師,總領事閣下的電話。”
今村兵太郎接過電話,“閣下,是我。”
程千帆在今村兵太郎身側站得筆挺。
他在試探。
巖井英一這么晚親自致電今村兵太郎,必然是有極為要緊之事。
故而,他沒有選擇離開。
這雖然是瞬間作出的決定,但是,并非冒險的試探,而是有安全底線的試探。
果不其然,今村兵太郎只是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于他這種畢恭畢敬的態度還是頗為滿意的。
也并沒有揮手示意他離開。
程千帆便知道自己的這幅表演賭對了:
他對今村兵太郎是恭敬中帶著崇敬,更有親近。
現在面對巖井英一的電話,他表現出極強的恭敬之意,這并非說明他不尊敬今村、只討好巖井英一,當著今村兵太郎的面表現出這種對巖井的下意識的尊敬之意,這才符合階層森嚴的日本社會常態,而這恰恰說明他對今村兵太郎那發自內心的尊敬中的親近是多么彌足珍貴。
放下電話,今村兵太郎看了宮崎健太郎一眼,“英法方面已經決定明日對德國宣戰。”
程千帆先是點了點頭,然后皺眉,露出驚訝和思索之色。
“你也看出來這其中的不尋常了。”今村兵太郎滿意的點點頭。
“老師。”程千帆點點頭,說道,“英法決定明日對德宣戰,我們竟然今晚就知道了?”
“托尼.凱瑟維同巖井閣下通了電話,告知了英國政府的決定。”今村兵太郎淡淡說道,嘴角不由自主的露出一抹譏諷之意。
程千帆知道托尼.凱瑟維,此人是怡和洋行的大班,同時也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董事,此人雖是商人身份,實際上巖井公館早就懷疑此人為英國政府服務。
“英國政府要對德國宣戰,他們為什么要通過一個遠東的商人……”程千帆說道。
忽而,他露出思索之色,眼眸中閃過一絲恍然,卻又有些不確定的猶疑之色。
“想到什么了?”今村兵太郎微笑著,“大膽說,說錯了也沒關系。”
“英法不會是希望,希望通過我方將他們準備明日對德宣戰的消息,‘暗中’透漏給德國人知道吧?”程千帆看著今村兵太郎,用不確定的口吻說道。
“為什么不可能?”今村兵太郎笑了,他拍了拍自己學生的肩膀,“健太郎,我很欣慰啊,不枉我對你的期許,你有成為一名出色的外交人員的潛質。”
說著,他又拍了拍宮崎健太郎的肩膀,“只是,以后要對自己更加有信心,不要猶猶豫豫。”
“是!”程千帆趕緊說道,眼眸中是喜悅中帶著感激、尊敬,“健太郎本頑劣愚鈍,能有今日之進步,都是老師教導有方。”
今村兵太郎哈哈大笑,他喝了口茶水,期許的目光看向宮崎健太郎,“對于這件事,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