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宇非常清楚‘小道士’的身體情況。
即便是這人已經被重慶方面救走了,但是,且不說重傷瀕危的‘小道士’能不能救活,即便是僥幸能從閻羅殿搶回一條命,也需要大量的救命藥品,而這些藥品都屬于被日本人重點管制,其中磺胺粉更是嚴控之違禁品。
法租界的‘小程總’是將磺胺粉帶到上海的人,程千帆的玖玖商貿掌握了上海黑市的大部分磺胺粉配額,也因為此,程千帆的玖玖商貿一直都是特工總部的重點監控對象,只不過,這家伙的背景深厚,尤其是玖玖商貿背后有日本人的影子——
特工總部查緝違禁品兢兢業業,日本人卻在背后吃得盆滿缽滿,這也令七十六號頗為無奈,對程千帆也沒有太多的辦法。
不過,客觀的說,任何非醫院正規渠道下被使用的磺胺粉,都屬于可疑的。
曹宇心中一動,這個李彤云相貌清秀,可以用‘美人’二字來形容的。
在某種程度上來分析,這個李彤云已經具備了吸引那位好色的‘小程總’的資格了。
如此的話——
打個比方,哪怕是這個李護士是‘小程總’的新情婦,這女人有一百種渠道搞到大量的磺胺粉,她甚至可以沒事用磺胺粉來當顏料,只是這種曖昧關系無人知曉,只要在李彤云的身上發現了磺胺粉,從客觀事實來說,這本身就是可疑的。
不過,隨之,曹宇自己則否了這種荒唐的猜測:
小程總性好漁色,若是真的有了新歡,并不會遮掩,也不需要遮遮掩掩。
女人之間是藏不住事情的,倘若這李護士真的成為了大名鼎鼎的‘小程總’的情婦,其他的護士不可能一無所知,必然在平實的言行舉止中不經意的流露出來。
曹宇并未發現這種細節流露。
他不禁暗暗感嘆自己對于程千帆此人的固有印象。
除了陰險狡詐之外,他對此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好色,以及貪財。
也正是因為這種固有印象,他這樣的專業特工,因為李護士的美貌,不該出現的磺胺粉,好色的程千帆擁有大量的磺胺粉此幾個條件,竟然會在此刻便有了那般荒誕的聯想。
曹宇收拾起精神,繼續思索此事。
他的發散思考習慣再次發揮了作用。
李護士袖口的磺胺粉可疑。
消失的重傷號軍統分子‘小道士’。
‘小道士’本就是要被他押送來齊民醫院的,中途被劫走。
李護士是齊民醫院的護士。
這些要素,每一個單獨去看,都是沒有太大的意義的,但是,此些要素此時此刻同時在曹宇的腦海中出現、糅合,最終發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
然后,曹宇得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小道士’就藏在齊民醫院——
特工總部、日本憲兵隊、以及上海特高科、三井公館、租界的巡捕等各方特務機關、警察幾乎將法租界、公共租界以及日占區的可疑醫院、診所搜了個遍,都沒有能夠發現‘小道士’的蹤跡。
七十六號內部現在已經有一種猜測,那就是‘小道士’當時是重傷瀕死,極有可能此人被重慶方面救走后,卻已經一命嗚呼了,這正是他們沒有能搜索到‘小道士’蹤跡的原因。
但是,此時此刻,曹宇想通了其中關節后,卻忽然感覺豁然開朗。
有這么一種可能,暨軍統方面非常聰明,他們救走了‘小道士’,然后故意制造出他們將‘小道士’運往法租界的假象,實際上卻是暗中將‘小道士’繼續朝著齊民醫院送,或者更確切的說是將‘小道士’藏在了齊民醫院,此乃燈下黑。
也正是此燈下黑,無論是七十六號還是日本人以及巡捕房、警察局都沒有想到人會在齊民醫院!
假若‘小道士’果然就在齊民醫院,這個李護士是外科的護士,此女也許本身正是軍統人員,亦或是出于被迫或者是被利誘等原因參與救治‘小道士’,也正是在此救治、換藥照顧過程中,會大量使用磺胺粉,最終因為某次的不足夠小心,李彤云的袖口沾染了極其微小的磺胺粉。
然后這本身非常微小的疏忽,正好被警覺、機敏的自己所發現。
曹宇就這般,這般將腦袋悶在被窩里,就分析出了這么一條結論。
并且,他愈是思索,愈是覺得此種可能性不小。
在排除了此前種種猜測后,這種‘燈下黑’的猜測,仔細推敲后,似乎就是那么的順理成章的合理!
想通了這一切,曹宇繼續蒙著頭,他暗暗吁了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很快就真的呼呼大睡了。
他只是一個貪生怕死,并沒有多少本事,只是運氣比較好的漢奸罷了。
中央巡捕房的巡捕最近這段時間的日子蠻舒服。
小程總這些天的心情不錯,他們也就免了膽戰心驚的苦楚。
眾人紛紛調侃說,要感謝小芝麻少爺帶來的福分:
據說,某日小芝麻忽然喊了一聲‘阿爸’,可把帆哥高興壞了。
豪仔敲門進了副總巡長辦公室的時候,帆哥正在拿著放大鏡研究剛剛得手的一個精巧瑰麗的鼻煙壺。
“帆哥,出事了。”豪仔說道。
“說說吧。”程千帆放下手中的放大鏡,長舒了一口氣說道。
先是從七十六號的毒牙下成功營救了‘小道士’,隨后又險之又險的助程續源脫險。
此兩件事可謂是極大的重挫了七十六號的囂張氣焰。
不過,在隨后的這段時間里,七十六號卻似乎有些過分沉默。
根據他所掌握的情況,除了繼續在私下里尋找‘小道士’以及程續源的下落之外,七十六號一直很安靜。
這份安靜卻令程千帆很警覺,他不認為吃了大虧的李萃群會忍氣吞聲。
故而,此些天的寧靜,非但沒有令程千帆放松,相反,他舒坦的工作、生活背后,是時刻繃緊的神經。
在這種情況下,聽得豪仔來匯報說‘出事了’,程千帆的心中竟然沒有絲毫的驚慌,反而是有一種如釋重負。
“是滬上醫學院。”豪仔說道。
滬上醫學院?
程千帆微微皺眉。
兩年前的十一月,上海淪陷,租界成為“孤島”。
其后,日軍進逼南京,國府內遷重慶,教育部先遷漢口,再遷重慶。
除了國立復旦公學、同濟大學等眾多高校撤離上海之外,還有很多本科高校因為種種原因滯留上海。
其中包括國立交通大學、暨南大學、滬上商學院、滬上醫學院、中法工學院,私立大同大學、大夏大學(滬校)、光華大學(滬校)、滬上法政學院、滬上法學院、持志學院、正風文學院、同德醫學院、東南醫學院,以及滬江大學、震旦大學、東吳大學法學院、滬上女子醫學院等教會學校。
此可謂中國教育史上一種堪稱悲壯的奇特現象:上海已經淪陷,留下部分高校在已經成為“孤島”的租界辦學,而遠在重慶的教育部則已然能夠繼續對“孤島”中的大學行使管理主權。
也正是因為此,租界內的各大高校的師生,天然成為了大上海最具抗日意識和抗日精神的年輕人之一。
軍統、中統、紅黨、中華民族解放行動委員會等等組織、黨派紛紛在租界內各大高校秘密開展活動,發展壯大。
與此同時,租界內,尤其是法租界的各大高校也成為七十六號、日本人的重點監控、滲透對象。
可以這么說,租界內各大高校內部看似很平靜,實際上,平靜的背后一直都是斗智斗勇的慘烈廝殺。
半個小時前。
國立滬上醫學院。
校園里,學生們三三兩兩的散步,交談,間或有一些同學在某處云集,他們在熱烈的討論著什么,有同學開始向沿途經過的師生散發傳單。
也就在此時,一位戴著眼鏡的青年學生,看了一眼正在熱烈討論的同學們,他的眼中滿是欣喜和贊賞的目光,不過,此人沒有靠近,而是從身旁經過。
忽然,幾名早就在路邊扮作看報的特務,扔掉手中的報紙,上前一左一右挾持住該名學生,然后迅速有一輛車駛來,特務將該名青年學生塞進了汽車里。
該名學生數次從車窗探出身子,試圖逃走,同時口中高呼抗日口號,不過,每次都被迅速拉回去了。
最終,眾目睽睽之下,滬上醫學院的師生們眼睜睜的看著這個學生就這么被人綁走了,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
“被抓的人是我們的人?”程千帆皺眉問道。
“這個學生叫涂子淵,在滬上醫學院實際上并不屬于活躍分子。”豪仔說道,“涂子淵的叔叔是上海警察局南市分局的緝私科長,此人從不參加鄭智活動,不過,根據我們的暗中觀察,這人是有抗日意愿的,并且以叔叔是漢奸為恥,周希亮認為這人很適合做情報工作,所以暗中和涂子淵有過接觸。”
“嗯?”程千帆表情陰沉下來,“周希亮和涂子淵見過面了?”
“見過,周希亮向涂子淵宣傳過抗日。”豪仔點點頭,“不過,按照周希亮所說,他用的是化名,且很警覺,涂子淵并不知道他更多的情況,更不知道他的工作單位和住址。”
“傳我命令,周希亮即刻進入蟄伏狀態,老老實實呆在洋涇浜教書,其余諸人暫時切斷和周希亮的聯系。”程千帆沉聲說道。
“明白。”豪仔點點頭,“我即刻通知桃子。”
喬春桃是情報一組組長,周希亮是副組長。
豪仔離開后,程千帆眉頭緊鎖。
這便是敵后地下斗爭的艱險以及矛盾之處。
特情組要壯大,要繼續發展,必須有選擇的吸引新鮮血液。
但是,即便只是有選擇的吸引新鮮血液,這依然具備一定的危險性和暴露可能。
他們能做的,就是盡量小心,再小心,僅此而已。
滬上醫學院的醫學生涂子淵被特務抓捕,這件事引起了滬上醫學院師生的強烈不滿和憤慨。
法租界巡捕房偵知,滬上醫學院的師生意欲于明日進行游行示威,抗議七十六號的特務濫抓無辜,要求特工總部迅速釋放無辜學生。
法租界當局要求巡捕房必須密切關注此事,做好控制局面,必要時彈壓之準備。
“課長,七十六號做事情太糙了。”程千帆面帶慍色,他對三本次郎說道,“他們要抓人,沒必要當著那么多的學生、教師的面進行,完全可以秘密抓捕。”
“現在倒好,公開抓捕,不僅僅毫無保密性,還給我帶來了麻煩。”他苦惱不已,說道。
法租界巡捕房政治處主任坦德向中央巡捕房施壓,要求程千帆務必妥善處理此事,決不允許滬上醫學院的師生的抗議行為引發成整個法租界高校的連鎖反應。
同時,坦德還要求程副總巡長務必保護各高校師生的安全。
絕對要杜絕特工總部越境抓捕之事再度發生。
“這件事你不必顧及七十六號。”三本次郎說道,“我知道這件事會令你為難,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這正是程千帆在學生中塑造對日本態度強硬的好機會。”
“程千帆一直都是對日親近態度,即便是我現在表現出對日強硬,也很難取信。”程千帆搖搖頭。
“不不不。”三本次郎搖搖頭,“這件事要表現出的本質,并非是你對帝國態度變得惡劣,而是在法國人和帝國之間,你顯然更加聽法國人的,只要讓那些暗下里關注你的人明白這一點就足夠了。”
他看著宮崎健太郎,“從某方面來說,你的這種有選擇的傾向性,反而能夠更加取信重慶方面。”
聽到三本次郎提及‘鐮刀計劃’,程千帆便露出些許不情愿,以及有些不安的情緒,“課長,我的感覺是鄭衛龍對我一直是很警惕的,他雖然派人與我進行了一次接觸,不過,只是禮節性的問好而已。”
他搖搖頭,說道,“在那之后,他們并沒有再聯絡過我。”
“如我所料不差的話,鄭衛龍會在這兩天就再度聯系你。”三本次郎說道。
程千帆很驚訝,他注意到三本次郎說這話時候的語氣頗為篤定。
“你看看這個。”三本次郎說著,他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檔案袋遞給了宮崎健太郎。
程千帆注意到檔案袋上的‘絕密’字樣。
他露出為難和踟躕之色,“課長,以我的級別,這樣……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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