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程千帆會覺得,對于他們這種人來說,最不愿意遇到的情況并非是沒有看破對方的陰謀,并非中計。
倘若果真中計被抓,此乃技不如人,既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便早有準備,來生再為華夏魂。
相對而言,最不愿意遇到的就是目前這種情況:
直覺告訴他,有些不對勁,但是,卻是怎么都沒有能找到是哪里不對勁。
這會擾亂和制約他的思考和行動。
愈是對于素來謹慎的特工而言,這種滋味感覺愈是難受。
總覺得這件事有古怪,卻又沒有看透,這也便是他不著急向重慶局本部電告此事的另外一個原因。
煙灰缸上擱置的煙卷在緩慢的陰燒,空氣中開始彌散煙草燃燒的味道。
程千帆也開始在腦海中對整件事進行復盤、思考。
首先,有沒有尼格爾.霍恩這個人?
其次,有沒有任安寧這個人?
再次,任安寧是否是霍恩的得意門生?
程千帆揣測,大約是真的。
雖然遠在大洋彼岸,但是,按照卷宗所體現出來的情況,一名康奈爾大學著名教授、數學家的得意弟子,此并非籍籍無名之輩,想要從側面去證實是否有這么一個人,并非困難之事。
且不說軍統在美利堅應該有人活動,就說以國黨與洪門致公堂的淵源關系,想要打聽一位美利堅常青藤大學的優秀留學生的情況,也并非難事。
日本人沒有必要在這種只需要側面調查一番就能分辨真偽的事情上作假。
所以,美利堅密碼專家、康奈爾大學教授、數學家尼格爾.霍恩博士,以及其得意弟子暨庚子賠款清華留美預備班留學生任安寧,此些都是真實的。
那么,任安寧離開康奈爾大學,選擇回到戰火中的祖國,以所學之知識、能力報效國家,投身轟轟烈烈的抗日工作中,這是日本人的杜撰?還是確有其事?
程千帆看了一眼煙灰缸內那已經熄滅煙卷,他又從煙盒內取出一支煙,點燃了,這次他沒有將煙卷放進煙灰缸,而是慢條斯理的抽了兩口。
他認為有兩種可能。
其一,確實如三本次郎所提供的情報顯示,任安寧秘密回國,報效祖國。
另外一種可能是,任安寧失蹤了,亦或是出事了,總之是人間蒸發了,找不到了。
這兩種可能性有一個共同點:
任安寧不在美利堅,或者是在美利堅是找不到人的。
倘若任安寧確實是從美利堅回國,這自不必多說,若并非此種情況,不管任安寧是因為何種原因在美利堅不見了,以他對日本人做事情之精心、縝密的習性了解,如果軍統派人調查的話,伊薩卡市或者說康奈爾大學那邊定然能找到任安寧確實是回國的‘證據’。
程千帆食指和中指夾著煙卷,大拇指按了按太陽穴。
因為經常用腦過度,他會有偏頭痛。
現在,新的問題出現。
尼格爾.霍恩博士是真,任安寧是真,任安寧是霍恩博士的愛徒是真,甚至于任安寧離開康奈爾大學、選擇回國抗日也是事實,那么——
《伊薩卡晚報》上關于尼格爾.霍恩博士的那篇采訪報道是真的嗎?
似乎這應該是真的。
但是,未嘗不排除造假的可能。
程千帆彈了彈煙灰,這件事的關鍵之處,不考慮敵人是否要利用此事有什么陰謀,想要弄清楚這件事客觀本身是否有問題,最直接的甄別辦法就是接觸到尼格爾.霍恩博士本人,驗證專訪的真實性。
然后,繼續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程千帆的眉頭皺起來,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
倘若這件事本身有陰謀屬性的話,他現在所考慮到的這些情況,似乎早就都在日本人的預料之中!
尼格爾.霍恩博士身上的‘美國密室’專家顧問的身份屬實的話,這意味著華府方面對此人會有保護措施,任何試圖直接接觸此人的行為都是危險的,而考慮到外交層面的復雜,來自中國的特務機關,在美利堅國土內接觸美利堅密碼專家的行為本身就是被禁止的。
按照這個邏輯,軍統駐美國人員亦或是請求洪門致公黨等其他勢力的幫助,在美國暗中打聽尼格爾.霍恩博士以及其得意弟子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也容易引來美國官方暴力機關的關注和警覺。
在美國中立政策之下,我方人員一旦暴露,結果多不會太樂觀美好。
程千帆摁滅了煙蒂,他的眉頭緊鎖,他意識到這似乎是一個無解的命題。
一則來自美利堅的報道。
看似非常簡單直白,實際上卻可以用盤根錯節來形容,令人投鼠忌器。
“日本人在這種細節上的盤算,細思極恐。”老黃將筷子遞給程千帆,隨手又在碟子里倒了糖醋。
唯酒水、煙卷和美食不可辜負的老黃,忽而興起,早上自己做了生煎,并且邀請‘小程總’品嘗。
被空氣中生煎的香氣所吸引,程千帆自然欣然答應。
這也是兩人之間‘交往’的策略,老黃平素里總會弄一些好吃食、酒水,乃至是一些可以補腎的秘方,總之是時不時的請程千帆來醫療室‘小酌兩杯’。
如此,巡捕房上上下下對于老黃巴結‘程副總’,對于這兩人的良好關系和來往,早就習以為常了。
“參考你的這些分析,我也有一種直覺,日本人有陰謀。”老黃表情淡淡,語氣卻是很嚴肅說道,“這種行事風格,這種細膩的設計,似乎一切又是那么的自然。”
他看著程千帆,“倘若果真是陰謀,設計這個計謀的人非常厲害。”
“特高課的人你都比較熟悉,你認為這像是三本次郎的行事風格嗎?或者說這比較符合誰的風格,這應該是誰的手法?”老黃問道。
“某些方面確實是有三本次郎的影子。”程千帆思忖說道,“不過,細節上卻似乎又有些不一樣。”
他斟酌了一下用詞,“更加細膩,或者說——”
程千帆嘴巴里咀嚼生煎,他表情鄭重說道,“我說說我的感覺,這個人非常清楚重慶方面會調查此事,但是,他并不擔心,在他的心中,這本就是一個陽謀,在某種程度上是無解的命題。”
“這應該是一個非常自信的家伙。”程千帆將生煎里的一小塊油滋咬碎咽下去,“也許他現在正得意著呢。”
“這有什么好得意洋洋的呢?”千北原司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倨傲,“我們的對手太弱了,弱到我根本不需要盡全力。”
他仔細研究過帝國各特務機關同重慶方面的廝殺檔案。
驕傲、自負的千北原司,是不太看得起重慶方面的對手的。
中統蠢笨如豬,貪生怕死乃常例表現。
軍統看似風風火火,實際上只是一幫只知道打打殺殺的粗鄙之類。
尤其是力行社特務處上海區前區長鄭衛龍,當初竟然因為太太不敢叫醒他,如此才最終導致此人自投羅網的,閱罷此卷宗,千北原司差點笑彎了腰。
故而,對于此番‘鱘魚計劃’的對手鄭衛龍,千北原司是頗為鄙薄的。
江口英也看了千北原司一眼,心中冷笑不已。
在他看來,千北原司就像是從小到大都被家中長輩夸獎的優等生,驕傲又自負。
江口英也也承認重慶分子中有很多愚蠢的家伙,更有不少貪生怕死之輩。
不過,同樣的,對手也有很多能力非凡、老奸巨猾之輩。
這一點,江口英也覺得自己是最有發言權的。
遠藤小組的覆滅,時至今日江口英也都依然有些想不通,他不明白力行社特務處是如何發現遠藤小組的破綻的。
此外,自己被捕之后,那個在刑訊室審訊他的中國軍官,更是給江口英也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甚至每當夢里想起那個中國軍官,他都會從噩夢中驚醒!
而江口英也心底有兩個深埋的秘密,其一便是他在被特務處抓捕后背叛了帝國。
另外一個就是影佐英一之死。
每每在腦海中回憶影佐英一之死,江口英也心中都會泛起冰冷的涼意。
他甚至懷疑自己在南京的刑場被三井公館營救,實際上乃是三井公館中了中國人的計,從那一刻開始,特務處的人便一步步規劃,制定了利用他除掉影佐英一的計劃。
愈是深思,愈是覺得恐怖。
故而,在江口英也的心中,他從不敢輕視對手,因為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更清楚面對的是一個多么歷史悠久的廣袤國度,面對的是多么人才輩出的對手!
“不過,這件事還是要感謝江口君。”千北原司微笑說道,“你推薦的人選非常合適。”
假扮任安寧的鈴木慶太是江口英也推薦的,此人本是江口英也的中學同學。
江口英也看到任安寧的照片后,覺得此人神態相貌與自己的老同學頗為神似,便向千北原司推薦。
于是,本在帝國駐杭州駐屯軍服役的鈴木慶太便被借調來殘余‘鱘魚計劃’。
“現在唯一的短板就是,慶太的當初的學習成績雖然還算優秀,但是,他距離一位出色的數學學者,一位密碼專家還有不小的差距。”江口英也沉吟說道。
“這個不是問題。”千北原司輕笑一聲,搖搖頭,“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愿意為添皇陛下盡忠的勇士,我們做這么多工作只是為勇士創造動手的機會而已。”
江口英也聞言,微微點頭頷首。
自己為老同學提供了這么一個難得的為添皇陛下盡忠的機會,一個可以進九段北的機會,鈴木慶太應該對他感激涕零的吧。
千北原司口中的勇士,此時此刻正在苦惱。
他放下手中的數學論文,苦著臉揉了揉眉心和太陽穴。
能夠被軍部選中,執行此等高度機密的潛伏計劃,鈴木慶太的內心是激動和驕傲的。
只不過,他也有自己的煩惱。
他要假扮的是一個數學天才,一個密碼專家,這是需要真本事的。
鈴木慶太在上學時候就是優等生,不過,他已經畢業、服役多年,現在的知識儲備自然和上學時候相差甚遠,而距離成功扮演一個數學天才,則更是差了很多。
故而,這段時間鈴木慶太一直在研究千北室長為他找尋來的數學論文,這些據說是任安寧在水木大學時候的論文。
一直以來都以自己當初的優異學業而自豪的鈴木慶太,現在卻是備受打擊。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距離數學天才相差甚遠。
這令他對于自己能否成功的假扮任安寧,及至是否能夠成功的在重慶潛伏,他的信心有些動搖,心中也是開始有些擔心。
這種動搖和擔心,也令鈴木慶太內心自責不已。
老同學江口英也為他爭取來的立功機會,自己豈能輕言氣餒!
想到江口英也,鈴木慶太的內心也是感慨不已。
當初在中學時候,他經常和面粉廠的表哥一起欺侮江口英也,沒想到江口英非但不記仇,有如此重要的工作,如此立功機會還會想著他。
一個打入重慶內部,甚至是軍統最重要的電訊部門的王牌間諜,只是想一想,鈴木慶太就激動的起雞皮疙瘩。
想到這里,鈴木慶太拿起論文,拿起紙筆演算,他發誓要攻克難關,就如同無往不勝的大日本帝國蝗軍不斷攻占中國城池一般!
兩天后。
薛華立路。
喇叭聲響起,三輛汽車在馬路上前后加速駛來。
沿途的行人紛紛避讓。
苗圃聽得身后的動靜,扭頭去看,便看到車輛一邊按喇叭,一邊并未減速,她嚇了一跳,趕緊避開。
三輛車魚貫從她的身側經過,毫不停留的揚長而去。
她的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
方才扭頭去看,她便認出來那兩輛車了,前面那輛是程千帆的保鏢車輛,中間那輛應該是程千帆本人的座駕,后面那輛車同樣是這位‘小程總’的保鏢車輛。
果然是壞事做盡,曉得怕死嘞!
苗圃緊了緊頭巾,低著頭,抄著手走路。
兒子小可失蹤后,她臉上的皺紋明顯增多了,現在裝扮成鄉下婦女都不需要怎么化妝了。
薛華立路二十二號的大門口早已經被眾多記者圍的水泄不通。
就在昨天,江洋大盜姜騾子洗劫了法租界中央區的一家金店,并且在逃跑途中與巡捕發生槍戰,有兩名巡捕受傷,多名路人也遭殃受傷,而姜騾子匪幫則趁亂帶著洗劫來的珠寶金器成功逃脫。
此大案,震驚了整個上海灘。
可以說是輿論嘩然。
在中央巡捕房斜對面不近不遠的一個民居的二樓,千北原司雙手架著望遠鏡,盯著中央巡捕房大門口的動靜看。
“這個姜騾子匪幫,這個時候突然鬧事。”小島信澤在千北原司身后說道,“屬下擔心這會影響我們的計劃。”
遠在重慶的鄭衛龍回電舒大明,請程千帆幫忙打探任安寧的下落,并且秘密給予幫助。
‘程千帆’隨后便將此事匯報于三本次郎。
故而,千北原司對于‘折耳根’以及‘草帽’的一舉一動都盡在掌握。
想到堂堂軍統局本部書記處長官不僅僅予以信任,甚至還給一名大日本帝國特工取了‘折耳根’這么一個代號,千北原司便有些忍俊不禁。
千北原司明白手下在擔心什么。
江洋大盜姜騾子突然在鬧市區做下如此大案,此事影響極為惡劣,作為法租界中央區巡捕房副總巡長、同時也是法租界中央區真正意義上的話事人的程千帆,其身上壓力不小,這勢必牽扯程千帆的精力和人手,不利于程千帆‘幫助’重慶方面尋找任安寧的下落。
“無妨。”千北原司搖搖頭,“反正我們的人也在尋找任安寧,到時候知會這位‘小程總’一聲就是了。”
中央巡捕房的大門口。
在前的一輛汽車在大門靠邊處停下,熄火。
中間的車輛也停下,卻是并未熄火。
后面的車輛跟著停下,也是并未熄火。
前面一輛汽車車門打開,下來了四名保鏢。
四人全部是西裝革履,面無表情,指揮著巡捕崗哨將記者們‘驅散’進了院子,為等待進院子的車輛清除障礙。
記者們面色不善,一邊抱怨和抗議,然而面對兇神惡煞的保鏢,卻也只能就那么的不斷后退進了院子里。
‘障礙’被清除后,沒有熄火的兩輛車魚貫開進了院子。
之前的四個保鏢退出院子,警惕的在門外巡邏警戒。
侯平亮從后面那輛車的駕駛室下來,與他一起下來的還有四名西裝革履的保鏢。
而院子里的臺階處,梁遇春、魯玖翻、李浩、鐘國豪等人皆是一身筆挺的巡捕制服,魚貫走來迎接。
侯平亮打開了車門,程千帆緩緩下車。
一身帥氣的高級警官禮服,將‘小程總’的器宇軒昂展現的淋淋盡致。
看到程副總下車,正了正警帽,記者們立刻一擁而上,閃光燈閃作一片。
有身姿矯健的記者甚至擠開了巡捕房的警官和西裝保鏢組成的‘保衛圈’,眼看著就要沖到了程千帆的近前。
侯平亮和鐘國豪、李浩帶人急忙控制住場面,避免記者沖擊帆哥。
“程副總,坦德閣下已經在會議室等候。”梁遇春奉上雙手與程千帆握手,低聲說道。
“什么時候到的?”程千帆步伐不緊不慢,同時面帶微笑向記者們頷首,低聲問道。
“五分鐘前。”梁遇春看了看腕表時間,說道。
“程副總,對于江洋大盜姜騾子肆虐上海灘多年,你作為中央巡捕房副總巡長,有什么要對廣大市民說的?”
記者們追著‘小程總’提問,閃光燈跟著一片閃。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程千帆回答說道。
“程副總,對于這種話,市民們已經聽膩了,他們希望看到行動和收獲。”
“會看到的。”程千帆答道。
“具體有什么行動計劃嗎?”
“事關機密,無可奉告。”
“程副總,是真的因為保密原因無可奉告,還是真的無能為力?”一個女子的聲音尖銳的響起,“你難道希望看到我們明天的頭版是程副總面對江洋大盜無能為力嗎?”
保鏢留在院子里,程千帆在眾多手下的護衛下終于踏足捕廳的臺階,他的腳步停留,一個轉身,沉靜而充滿氣勢的目光在人從中掃過。
‘小程總’的名聲并非浪得虛名,眾多記者下意識的停下追逐圍堵的腳步。
程千帆的目光鎖定一個留著齊劉海的小姑娘。
“新聞報道是你們的自由,巡捕房會誓死捍衛你們說話的權利。”程千帆微微一笑,“隨你意,這位小姐。”
說著,他轉過頭,徑直進了捕廳。
“帆哥!”
“帆哥!”
“帆哥!”
記者們被攔在外面,只看得捕廳里的巡捕紛紛起立,恭敬的敬禮,口稱‘帆哥’連連。
程千帆的背影消失在步梯,遠遠傳來一個聲音,“浩子,請記者朋友吃茶。”
遠端,千北原司放下了望遠鏡,他的面色有些陰沉,重重的冷哼一聲。
‘小程總’的排場,令他不喜。
“這些記者是怎么回事?”回到副總巡長辦公室,程千帆面色陰沉似要滴水,冷冷問道。
“打聽到了。”李浩急匆匆進來匯報,“剛從一個記者那里打探到了,是有人說帆哥你要在巡捕房開記者會,回應姜騾子洗劫金浦大案的相關事宜。”
“放屁!”程千帆氣的破口大罵,“我什么時候要開記者會了?”
“帆哥,我去查。”魯玖翻說道,看到程千帆點頭,他急忙忙離開了。
“小猴子,你也去。”程千帆沖著侯平亮努了努嘴,“這背后有人搞鬼。”
“是!”
李浩走過去關上房門。
“帆哥,下一步該怎么做?”他問。
“等!”程千帆來到窗臺邊,抄起窗簾的一角,可以看到下面還有記者沒有散去。
他在等特高課那便,確切的說是三本次郎那邊的回應。
‘小程總’被姜騾子案件弄得焦頭爛額,恐無暇他顧。
在這種情況下,他倒要看看三本次郎會不會找他,會在何時找他。
他隱隱有了一些猜測,現在需要隱蔽的、小心翼翼的驗證這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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