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倒是個技術活,眾人倒是也不急,就沒有緊趕慢趕,就連林曼,還有時間去再開開嗓,反正是不用動嘴,用氣頂著就行,倒是也不影響化妝。
昆曲,《斷橋》。
不是姜然第一次唱了,只不過這種賣出去票了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底氣也更足了。
上好了妝后,姜然便在后臺等著。
看了一眼身旁的林曼。
林曼的扮相,要溫麗的多,或者說,她是最適合這種古裝妝容的,不然也不可能一個點翠的頭花,便是讓她的氣質更上一個臺階了。
現在看起來,倒是嫻靜的多。
整理著頭上的飾品,臉上看起來很有古代女子的感覺了。
“白蛇嘛,當然還是要有些仙氣的好。”張姨也看著林曼的身影贊嘆了一下,“我覺得小曼就挺好的了,美而不妖。”
事實上,在古老年,戲曲演員對于白蛇的演繹也有兩種,一種是妖,一種是仙。
對于蛇妖的演繹,唱起來會更加的大方一點,雖然是妖物也通人情。
至于有仙氣的妖,則是更符合人們對于美的向往,古老的故事情節,大抵上都是如此。
整個白蛇故事,流傳千年,也不斷的在美化愛情,也一直在證明著,這種愛情,是值得被歌頌的。
冒著生命危險去盜仙草,只為救許郎夫還陽。
無處不是對愛情的忠貞。
姜然收回了目光,尹航老師則是不在,他去和楊團長去交談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回來,可能是在完戲之前都不會回來了。
張老師談起過一些楊團長的事情,這位當年也是省昆劇院的中的名角兒,卻因為嗓子有些壞了,然后被人匿名檢舉了一些生活作風上的問題。
雖然大多數都是捕風捉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是,當時的上級為了捧另一位生角,也就是順水推舟的把他從一線掛到了二線。
楊團長一氣之下,離開了省昆劇院。
想到這兒,張姨還感慨了一下,“聽說他當時嗓子壞了,也并不是自然壞的,應該是被人害了一把哎,當年多好的角兒啊。”
競爭無處不在,內卷,卷的就是你的那份份額,想要保住,就什么也不顧了。
姜然覺得,這是那個年代的故事了,這個年代,科技高度發達,至少,暗害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你好,準備上場。”工作人員過來招呼了一聲,就離開了。
“走吧,到我們了。”張姨笑著說道。
拿著省劇院的名頭去賣的票,當前的上座都已經是達到三百五左右。
好歹也是幾百人呢,哪怕是只有這些人支持,他也覺得滿足,斷然不能唱砸了。
花了那么高的票價,就聽你這四十分鐘。
你得讓人覺得你值得,乃至于說,昆曲值得。
大幕緩緩地拉開,雖然僅僅是個縣劇團,但里面的內飾卻并不簡陋。
首先是林曼出場,一個漂亮的開場,直接讓得場面上產生了不錯的效果。
雖然都是在認真的看戲,沒有鼓掌,但是,卻都是坐直了一下身子,表情也嚴肅了一些。
姜然看到之后,也覺得很棒。
這一個開場,直接就能把觀眾帶入到戲里面,這就是不錯的了。
這一折是白蛇剛剛金山寺斗法之后,不敵法海,方才風塵仆仆的逃離那里,腳步略帶著一些慌亂,神情和眉間的愁苦,也表現得很自然。
這就是很成熟的演員了。
“苦啊!”
接下來是一句唱,“頓然間”
字音剛剛止住,一個聲音傳了出來,“姐姐!”
緊接著,是張老師飾演的小青快步的從側方走了出來。
然后一齊繼續唱“鴛鴦折頸”
“空辜負海誓山盟”
“好教人珠淚暗滾”
“怎知他一旦多薄幸”
昆曲旦角兒的美,在于那種靈動的舞,像是在臺上飛一般,手勢一舉一動,都是帶著美的內涵,
尤其是這種雙旦角的戲,兩個人動作相輔相成,經過排練之后,更是動作幾乎是一致的跟鏡像一樣。
可以說,兩人在臺上的一舉一動都符合著古人對于女子的美,那種追求和熱愛。
“可恨法海,竟不放俺官人下山,與他爭斗,奈他法力無邊,險被擒拿,幸借水遁而逃,來到臨安”
一段的念白,現在的白蛇看起來很虛弱了,狼狽逃離金山寺,并且,分娩在即,只得離開這里,想要和小青約定前往許仙姐丈家中分娩。
后臺的姜然不禁暗暗的贊嘆了一下。
本來林曼的實力,剛剛達到職業級別左右,即便是很努力,但卻也終究是沒有唱過幾出大戲,現在能夠擁有這個實力,已經算是很好的了。
然而,經過了張姨這么一帶。
演技可以堪比一些實力退步之后的名家了。
戲曲之中,老人可以帶著新人提升的說法,絕對是有著道理的。
實力看起來可以達到一個跨級的作用,這是一位戲曲大家級別的演員甘當綠葉取得的效果。
很快,兩人又是一段唱,翩然著快步走了下去,這是前往姐丈家了。
兩人的話音還未落下,便是傳來了另一個雖是假音,卻帶著陽剛之氣的聲音。
“一程程錢塘將近”
正是接著兩人的話尾,接起來了唱段。
姜然走了出來,足跡輕盈,卻是很快。
“驀過了千山萬嶺”
“錦層層過眼煙云”
“虛飄飄魂斷藍橋境”
幾乎是唱每一個字的時候,都用身段給描摹了出來。
唱作渾然一體。
從走出來的那一瞬間開始,便已經是進入了角色。
然后是念白:
“悔不該去往金山燒香,連累我家娘子受盡苦楚,這是我的不是啊。”
“想我與娘子恩情匪淺,平日待我又十分體貼,故此我下得山來,尋找娘子的下落。”
卻又想起金山寺之事,想青兒必定懷恨于他,如此一來,不免去到姐丈家中,暫且安身,再做計較。
念白雖然輕松,但卻依舊是在戲里,姜然用身段將每一句話都解析了出來。
之后,又是一段唱。
“且在錢塘安身”
一個是與法海交戰,歷盡艱難,卻最終不敵,想要去許仙姐丈家分娩。
一個是從金山寺院中,虧得小沙彌行方便,方才逃出,想要暫住安身。
兩者斷橋相會,似乎是一種冥冥之中的不期而遇。
才會扯出這一段的故事。
戲曲之中,善用一種巧合的相遇,讓人覺得,既在預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留給觀眾一種眼前一亮的感覺。
唱者無心,聽者有意啊。
“他這是”
尹航老師坐在下面看戲,不禁又是瞠目結舌。
從姜然的第一次唱,到現在,半個月的時間都不到。
卻為何,他覺得姜然各方面都達到了突飛猛進的進步?
不是他吹,剛開始的那場,十個姜然捆在一起都不夠現在打的。
和第一次不能說是千差萬別吧,那是完全不是一個天地的東西了。
第一次唱是生澀的,是有著各種各樣的不足之處。
比如說,第一次的時候,身段明顯是僵硬著。
能夠看出姜然知道怎么去做,卻由于身體的柔韌度等的因素,根本做不出來,或者是做不到位。
再者,嗓音也是,上次唱的確實是不錯,但是就像是沒有唱過幾次一樣,生澀,假音甚至有幾處都在破音的邊緣徘徊著。
但是,瑕不掩瑜,整體來看,上次沒有什么大錯誤,甚至于說,一些專業的,職業的,也就是能夠做到那樣,只要稍微練習一下,就能夠跟那些職業的差不多。
他看到有天賦的青年演員,方才會拉攏一下。
這樣,才能夠讓省劇院人才更多一些。
他迫不及待的給姜然排戲,也是因為這種好苗子,如果不勤加練習的話,可能很快就泯與眾人。
所以才會給青年演員多加加擔子,雖然哪怕是這樣,姜然也沒怎么勤奮.....
不重要。
他卻沒想到的是,姜然上次只是熱身,這次,直接王炸!
“宗師之境。”楊團長目光放著光彩,定定的盯著上方的那道飄然的人影。
剛剛一個唱段過了,開始念白。
但是無論是唱段,還是念白,都是有著極高的水準。
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青年演員。
省劇院,這是出龍了呀!
宗師之境,是什么概念。
整個渾然一體,沒有瑕疵!
即便是有一點點的瑕疵,也會被迅速的改正,或者憑著其他的魅力覆蓋下去。
并且,聲腔,完全是獨立的,不宗任何派,形成了獨特的自我風格。
在之后,這種魅力,還會讓人一直的認可下去。
有些風格不是太明顯的,需要等到傳人也唱出來了,才會徹底的被人所承認。
至少,現在的姜然來說,楊團長是認可了。
楊團長和尹航老師兩人坐在劇場的后幾排,卻是不約而同的被震撼到了。
對視了一眼之后,都是看到了對方眼中濃濃的震撼神采。
“這是,你們省劇院的?”楊團長直接感嘆著問道。
“對!”尹航老師深呼了一口氣,隨后自豪的說道,“這是我從小劇場撿到的。”
楊團長,“”小劇場?
“我挖來我們劇團唱,他當團長,我們整個團給他配戲,排戲,你們開個價把他賣給我怎么樣?”楊團長深深的說道。
“一位年輕的宗師,你認為值多少錢?”尹航老師笑著搖了搖頭。
楊團長閉嘴了,沒有說話。
他也覺得不能賣,但是卻想著,萬一呢,萬一尹航腦子突然不清醒了,就賣給他了呢。
是啊。
一位宗師,還是這么年輕的宗師,該值多少錢?
這么年輕的大角兒,只在幾十年前,那個戲曲最為鼎盛的年代他聽過。
那個年代,戲曲和曲藝人才輩出,方才會涌現出那么幾位年輕的宗師。
并且,他們成就宗師的時間一定是在三十歲之前的。
因為,再往后就不再年輕了,這樣的,才會繼續的在宗師的道路上越探索越遠,至于大器晚成的,一個沒有。
和娛樂圈的演員一樣,雖然不吃青春飯,但,上了年紀,哪怕是再紅遍天,也少有人來約戲了。
年輕,氣足,能夠駕馭住多種不同的風格唱段,高腔之類的,這是天大的優勢。
也是年輕演員的資本。
楊團長看著臺上的姜然,也只得輕輕的展顏笑了一下,“這是國寶”
國之重寶!
隨后笑了笑繼續說道,“我倒是第一次見過唱小生的宗師,我還以為小生能跨入到宗師之境的,只有京劇那兩位呢。”
京劇在漫長的發展過程中,絕對是紅極一時的。
只是,角色不論劇種,倒是各個劇種,都有著大批量的粉絲,就看演員能否唱好了。
就算是身在最為邊界地區的評劇和粵劇,在全國最大的戲院,如果是宗師級別貼出去的話,也依舊是能夠唱個滿堂。
這是羨慕不來的,畢竟,人家是真的能夠把努力和天分都發揮到了極致。
哪一位的大宗師不是少年天才,年少便成名,然后,才慢慢的發展出來自己的流派。
眼前的姜然就是有著這樣的資質了。
這也是讓兩人感嘆的原因。
宗師之境,一點虛言都沒有。
在尹航老師看來,眼前的姜然,動作渾然一體,和唱腔達到了一個相輔相成的地步。
唱段,念白,身段,都幾乎是無可挑剔,達到了一個演員能夠做到的極致。
每一個演員,做這些的時候,在外行人看起來是沒有什么區別的,但是,去聽一下新時期的青年演員的作品,和老唱片一對比。
高下立判。
對于美的追求不一樣。
以前會去分析人物,會從人物出發,現在的,倒是淡了一些,真的聽的久了,就能夠聽出區別了。
手,眼,身,步。
在小生這個行當里,姜然所做到的,根本無可挑剔。
至少,在尹航老師看來,這位就是新時期的昆曲演員領軍人了。
排玉簪記?
這次不缺大角兒了,一定能重新把《玉簪記》唱紅蘇江。
想到這里,他不禁有些眼神火熱,恨不得把姜然看穿了,在別人看來,這是在看戲,在他自己看來,這是在觀摩國寶啊。
唱腔就像是最為純正的水磨石一般,可以細細品味,演員的唱作,都是頂尖的,自成一派。
國家可以把昆曲抬到一個極高的地位,是因為有著獨特的文學和藝術鑒賞價值,而作為這些的載體,就是昆曲演員了。
本身,能夠把昆曲唱紅的,都能夠獲得不錯的地位和認可。
更遑論是這種角兒了。
這是寶貝啊!
至于姜然自己,剛開始看到這么多觀眾的時候,心態還是波動了一下。
只是片刻,便被他收束住了。
緊張,倒是不存在的,只是震撼。
以前是二三十個老人來聽,可以包容他的一切,包括肢體僵硬,身段做不出來,還有幾次破音邊緣瘋狂試探,雖說最后收回來了,卻也拼盡了全力了。
但是,你在這種演出中僵硬一下試試。
直接水瓶子就扔上來了。
媽的,花了一百塊錢,就看個僵尸跳舞?
和小劇場演出的感覺終究還是不同的,他覺得,至少在塑造人物的過程中,要多注重觀眾一點。
觀眾要是露出什么不耐煩的神色,他還能控制著自己再表演的投入一些。
在戲臺上,如果不看觀眾的反應,姜然覺得是唱不好戲的,觀眾們是一面鏡子。
除了極個別的人的個別原因以外,你若是把大部分觀眾唱的離席而走,那你這戲也就不用唱了。
早早的回家種地去吧。
所以要留一點戲外的空間給觀眾。
剩下的大部分,才是自己塑造的人物。
折扇掛在腰間,腦海之中頓時間清明一片,但是他不能拿起折扇,因為不符合許仙現在的人物。
塑造人物,是很重要的。
比如一些觀眾在兩位旦角兒轉身的轉折時候,想要起身離開,姜然直接接上了唱,再用聲腔感染觀眾,這是一個演員要做到的。
然后那位觀眾在最后也并沒有離開。
這就是效果的體現了。
再比如,一段唱完之后,又有人想要起身,姜然只是余光掃到,等到這位觀眾剛剛站了起來,姜然覺得,這段被觀眾厭煩的原因,應該是自己唱的太平穩了,不應該這么平穩的。
所以陡然增加了音調,團隊不愧是專業的,連動著奏樂的聲音,也跟著迅速開始增加了調門,這位觀眾身體抖了抖,更加快步的離開了。
這是讓姜然不解的。
難道是他唱的不好嗎?
那我走?
沒有多想,也來不及多想,他繼續的開始唱。
總之,姜然沒有將它當成試戲來看,而是百分之百的投入到了這個上面。
在戲曲塑造人物上,姜然占了百分之九十八的全神貫注。
剩下的兩分,在戲外。
戲里,他是飄然的許仙,也是矛盾中的許仙,既想見到白娘子,又有些懼怕小青的責難,所以把人物復雜著演繹,但許仙卻也有自責的一面,和那種來自書生意氣的灑脫,俱在。
畢竟是少年人,也有著屬于個人的獨特光輝在里面,人性的美,和愛情的美,都在其中歌頌。
戲外,他留意著整個戲臺上的班子,和臺下的觀眾。
臺上臺下的一切,這都是戲外的東西。
所以,把戲唱好,是很難的,要揣摩人物的心理變化,然后接受觀眾的反饋。
試戲,姜然覺得還是很有必要的,至少,姜然覺得,他的收獲還是很多的。
“漸入佳境了啊。”楊團長輕輕的感慨了一下,說道。“這調還能升,是我沒有想到的。”
“年輕人嘛,氣足啊,咱們比不了。”尹航老師笑著說道,“平地都能升上去,并且不減下來,真是讓這幾位師傅也更賣力了。”
“這叫棋逢對手。”楊團長笑著說道。
他很久沒有這么笑過了。
看著臺上的姜然,他想到了自己,當年,他也是個好角兒啊 《斷橋》一折,唱作很多。
直到,唱到小青妹喊了一聲,“許仙,哪里走!”
眾人方才從姜然的唱作之中回過神來。
怎么降調了?
然后是青白二人開始唱,眾人卻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畢竟張老師年紀大了,樂隊也不忍心再升調了。
姜然那里,升調純粹是因為他自己要升的。
不得不說,升調之后,更加有韻味了。
沒有任何破音,或者影響唱段的情況。
接下來是斷橋相會,大段的演,看起來,幾人都真的比較投入了,張姨作為老戲骨,在見到許仙的時候,毫不留情的給了一巴掌。
雖然不是真打,但,姜然做出來的反應,就像是真的打到了一般。
看的觀眾直呼過癮。
叫好的聲音不絕于耳。
之后,在許仙的唱段的時候,音樂不自覺的又是升了一些。
姜然也輕松自如的唱了上去,沒有一絲一毫的阻滯。
一折戲,并不漫長。
以三人同歸來收尾。
不過,看戲的,卻是看的爽了。
尤其是姜然的唱段,讓人徹底的記住了這位扮相英俊的小生演員。
年輕,唱勁頭足,后浪!
他們聽不太出來專業演員和宗師的差別究竟在哪里,但是唱的好壞,還是能聽出來的。
“嗓子好,掛味兒,身段上佳,自成一體,叫姜派小生吧。”楊團長半開玩笑的說道。
事實上,他這個宗師的名頭,還真不是隨便就說的。
自成一派,首先得一個人養得起劇團。
以前的蘇昆,雖然沒有宗師,但是老一輩兒的幾位,幾乎是都已經達到了大師的水準,才能夠讓這里徹底的站穩到昆曲第一的位置。
隨著老一輩兒的逝去,倒是不少的老戲都淹沒在了歷史里面。
昆曲不易,出一位宗師,更是不易。
“開宗立派的話,還得眾人公認才行。”尹航老師笑著說道。“不過,我覺得他距離這個不遠了,只是,他這一身本事,真不知道在哪兒學來的。”
“不是你教的?”
“我哪兒有這本事,他是帶藝投劇院的,要不是我們這兒有點意思,可能人家都看不上,不過這個昆曲唱的是真的好。”
三合一,六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