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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8章 宣泄

  櫳翠庵,主持禪房內。

  不知是廟里的尼姑真有些本事,還是鬧騰了大半天,沿途又看了許多新鮮事物,已經消耗掉了最后一絲精力,此時小知夏已經靜靜的躺在襁褓里睡著了。

  兩三步外,新來的老主持手掐佛珠念念有詞,正在進行最后的消災祈福。

  再往外,則是并肩而立的邢岫煙與林黛玉。

  因見孩子已經睡安穩了,兩人皆都松了口氣,悄聲討論的話題也自然而然的從小知夏,轉移到了此地舊主妙玉身上。

  “她看似剛強,實則這一輩子順風順水慣了,從不曾受過什么磋磨,如今少了財貨傍身,在京城又舉目無親……”

  邢岫煙只當妙玉仍在那破廟中存身,故此一直很是憂心她的近況。

  林黛玉頗不以為意,那妙玉持才自傲倒罷了,偏一面對賈寶玉另眼相看,一面又因為邢岫煙被逼無奈做了妾,而疏遠鄙棄,卻是大大犯了她的忌諱。

  故而聽了邢岫煙這話,也只是只冷笑道:“要我看,便讓她吃些苦頭,磨一磨性子也好,省得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邢岫煙搖頭嘆息,兩人之間真正的分歧,其實并不在于希不希望妙玉吃苦頭這一點,而是因為對所謂‘苦頭’的理解大相徑庭。

  黛玉自幼寄居在榮國府,她眼里的‘苦頭’,便是榮國府內一些人對她另眼看待、暗中非議、陽奉陰違,為此還有‘三百六十日霜刀風劍嚴相逼’之論。

  但邢岫煙卻是親眼見過民間疾苦人心險惡的,尤其是對于一個沒什么依憑,偏又姿色出眾的女人而言,倘若一旦遇人不淑,所遭受的苦難,只怕遠超黛玉所能想象的極限!

  只是那些腌臜事兒,她也不好對黛玉細講,何況這事兒本也和黛玉無關。

  “你們姐妹兩個聊什么呢?”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了焦順的聲音,二女轉頭看去,就見焦順跟在個小尼姑身后進了禪房。

  “大爺怎么來了?”

  “焦大哥。”

  兩人忙迎上前見禮。

  “林姑娘。”

  焦順先沖黛玉還了一禮,然后就看向了在正中蒲團上熟睡的女兒,等確認那蒲團下面還墊了厚厚的褥子,這才放心下來。

  邢岫煙忙解釋道:“主持說知夏沒什么大礙,不過最好還是祈福消災一番,以免后患。”

  焦順其實并不信這玩意兒,但為了求個心安,還是當即做出了決定:每個月拿三十兩銀子來,請櫳翠庵每日為女兒祈福。

  那主持倒還有些定力,誦經的聲音一直沒停過,倒是領路的小尼姑喜形于色,連連合十誠謝。

  因瞧這祈福消災的儀式還要等一陣子才能結束,焦順便又隨口問起兩人方才在討論什么話題。

  “我們……”

  “沒什么,就是隨便扯了幾句家常罷了。”

  林黛玉剛要提起妙玉,卻被邢岫煙截住了話頭,她固然希望能知道妙玉的近況,卻也知道焦順對妙玉并無什么好感,一次兩次倒還罷了,總這樣求焦順過去探視,豈不成了持寵生嬌?

  林黛玉見狀也便沒再提這茬,只撿著上午眾人起哄,要拿‘焦夫人’做擋箭牌的事情說來解悶。

  等到那主持誦完了經文,眾人也便告辭出了櫳翠庵,又在山腳下各自話別。

  且不說焦順一家三口回去如何。

  卻說林黛玉回到瀟湘館里,就見南屋里丫鬟婆子進進出出的,已經整理好了幾大箱的行李。

  想起寶琴后日便要搬走,不覺生出幾許離愁,郁郁寡歡起來。

  寶琴從里間出來,見林黛玉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便笑嘻嘻的湊上來,攬住她的胳膊道:“姐姐若是舍不得我,何不跟我去紫金街那邊兒住上幾日?”

  “罷了。”

  林黛玉卻搖頭:“我可不去討你姐姐的嫌。”

  旋即又岔開話題道:“對了,我這里倒有一件事兒想托你去辦。”

  “什么事兒?但凡我能辦到的,絕無二話!”

  寶琴在瀟湘館受了林黛玉許多關照,難得她托自己辦事兒,聞言立刻就上了心。

  “也不是什么大事兒。”

  林黛玉將妙玉與邢岫煙的關系,以及她如何來到大觀園,又如何被王夫人趕出去的事情,大致的講了一遍,又道:“聽說她在紫金街那邊兒買了間小廟容身,邢姐姐先前曾托焦大哥去探視過兩回,卻都遭了冷遇,故此也不好再提這事兒了——你搬去紫金街之后,不妨就近讓人探訪探訪,說來也算提前賣邢姐姐一個人情。”

  寶琴聞言,便把頭抵在黛玉肩上,幽幽道:“這哪是姐姐托我辦事,分明是姐姐在替我操心。”

  她除了感動之外,倒還雜了幾分羞慚。

  畢竟拆散木石前盟的,正是自家堂姐。

  如今林姐姐沒著沒落的,若是日后嫁給個衣架飯囊,又或是遇到個惡婆婆,以她的脾性如何受的了?

  這般想著,薛寶琴心下忽就冒出個念頭來,站直了身子定定的看著林黛玉問:“林姐姐,你和邢姐姐如此投契,又早知道兼祧一事,難道、難道就從未想過嫁去焦家?”

  林黛玉先是一愣,繼而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掩嘴道:“你當焦大哥是什么稀世珍寶,任誰見了都爭著搶著想要嫁他不成?你好生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指定不和你爭就是了。”

  “我不是那意思!”

  “好了。”

  薛寶琴急著想要分辯,卻被林黛玉搶先道:“不說這些,你這里若是收拾妥當了,咱們就去蘆雪庵找姐妹們玩牌去。”

  “怎么改在蘆雪庵了?”

  見林姐姐不想討論這些,薛寶琴也便順勢改了話題,但心下對于自己是不是搶了林姐姐的好姻緣,還是糾結的無以復加。

  “有消息說老爺又要宴請焦大哥,因不知是不是還要征用藕香榭,便索性改在蘆雪庵湊齊了。”

  說著,林黛玉扯了寶琴一把,催促道:“走了,再不趕過去,只怕云丫頭這急驚風又要挑理了。”

  牟尼院。

  后殿左近一處偏僻所在。

  因近日里疏于打掃,這里的青石板大多已被青苔占據。

  而僅有的一處干凈空地上,此時正斜支著個斗大的面篩子,作為支撐的小樹杈上,又延伸出一條四五丈長的紅線。

  紅線的另一頭,則被一只欺霜賽雪的小手緊緊抓在掌心里,只等有幾只麻雀陸陸續續進到面篩子下啄米吃,那只玉手便往懷里狠命一扯。

  只聽啪嗒一聲,那面篩子倒扣在地。

  雖然五六只麻雀飛走了一大半,但還是有兩只躲閃不及的貪嘴貨,被扣在了那篩子下面,撲棱著翅膀四處亂撞。

  尤三姐歡呼雀躍著,從躲藏處三步并做兩步沖到陷阱前,先是一腳踩在那篩子上,然后不知從哪兒摸出支剪刀,順著篩子邊緣豁開條口子,毫不猶豫的把手伸了進去。..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用陷阱困住麻雀了,上回挑起篩子去捉時,不慎放跑了獵物,所以這次干脆另辟蹊徑——左右她也不是真想靠這法子打獵,只要能有所收獲,便毀了這篩子也不打緊。

  只麻雀本就驚慌失措,見那玉琢也似的‘巨爪’從天而降,自是拼了命的反抗,尤三姐的指頭先是被啄了幾下,緊接著那指背上又被劃了條細細的血痕。

  她悶哼一聲,下意識往回縮了縮手,不過很快便又咬緊牙關,堅決的將一只麻雀抓在手上,大拇指和食指狠狠掐住麻雀的脖頸,又把它的頭抵在石板上用力彎折。

  那麻雀起初還用力掙扎,但在尤三姐的辣手摧殘之下,很快就沒了動靜。

  尤三姐又如法炮制弄死了另一只,這才把面篩子掀開,用紅繩串了兩只麻雀,攏在袖子里轉身直奔大雄寶殿。

  與此同時。

  主持禪房里,面容憔悴的妙玉盤腿坐在佛龕前,卻半點誦經的心情都沒有。

  在她身后,靜儀氣急敗壞的來回踱了幾圈,突然頓足道:“師姐,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那尤三姐就是個瘋婆娘,這才來了幾天?就把咱們廟里鬧的雞犬不寧!若再讓她鬧下去,非把大殿的屋頂給掀了不可!”

  自那晚之后,尤三姐就被送到了廟里。

  然而和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樣,聽說要被送到廟里,尤三姐非但沒有抵觸,反而答應的十分痛快。

  初時靜儀還摩拳擦掌,想要報當日縱火之仇,結果沒兩天就發現,那尤三姐那里是來接受管教的,分明就是跑廟里解恨來的!

  打從來到這廟里開始,尤三姐別的不干,專做些人憎狗嫌的事兒,件件樁樁往人肺管子上戳。

  跟她講理,她全當你說的都是耳旁風;跟她動粗,她直接朝你死我活上招呼。

  廟里的尼姑都知道這是‘貴人’送來讓管教的,誰敢真對尤三姐下狠手?

  結果一方肆無忌憚,一方投鼠忌器之下,她竟是以一敵十不落下風,反倒打的廟里的尼姑們聞風喪膽苦不堪言。

  要不是離了這牟尼院,未必還能找到下家,只怕尼姑們請辭的心都有了。

  靜儀作為實際掌權者,自也吃了不小的苦頭。

  眼見妙玉閉著眼睛全無反應,她恨恨的將銀牙一咬,斷然道:“師姐要是不管,我今兒就跟她拼了,我就不信這么多人拿不住她一個!”

  說著,轉身就要出門。

  “不好了、不好了!”

  這時胖瘦尼姑一起大呼小叫的跑了來,進門便嚷道:“那混世魔王抓了兩只雀兒,要在大雄寶殿里烤著吃呢!”

  靜儀聞言氣的直跺腳,罵道:“你們都是干什么吃的?就眼睜睜的瞧著她抓麻雀不成?”

  胖瘦尼姑對視了一眼,囁嚅道:“我們哪里敢看,她早放出話來說,說是誰敢盯著她,她就剜了誰的眼睛。”

  靜儀只覺心窩里堵的生疼,咬著牙回頭喚了一聲:“師姐!”

  妙玉此時也終于睜開了眼睛,無奈的嘆了口氣道:“派個人去尤家送信吧,就說咱們廟里實在管束不住。”

  “尤家只怕未必做得了她的主!”

  靜儀卻道:“這事兒是焦大爺的意思,只怕還得著落在焦大爺身上。”

  “不成!”

  妙玉忙道:“他早發下話來,不讓咱們無故登門的。”

  眼下的情景怎么也稱不上是‘無故’,妙玉不想派人去焦家傳信的真正原因,其實是不想讓邢岫煙知道自己的現狀。

  要知道,當初得知邢岫煙做了小妾之后,她可是不止一次當面嘲諷邢岫煙自甘墮落的,如今淪落到這步田地,她哪還有臉再面對邢岫煙?

靜儀對此心知肚明,忍不住又暗罵她‘死要面子活受罪’,旋即咬牙道:“那也別給尤家送信了,我這就把她綁了來,直接送  回尤家——到時候她們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說著,領胖瘦尼姑到了外面,一面命她們召集廟里上上下下一干人等,一面就近買了十幾根竹竿、兩條繩索,然后又將那竹竿的一頭用厚布裹住。

  她自己擎了一根在手,揚聲道:“這竹竿都已經包好了,傷不了人的,你們待會兒都給我使勁捅,等把她捅翻在地,咱們就把這喪門星捆起來送回家去!”

  眾尼姑苦尤三姐久矣,見這主意還算使得,便都七嘴八舌應了,前呼后擁的跟著靜儀殺奔大雄寶殿。

  等到了正殿,就見尤三姐盤腿坐在供桌前,用紅繩將五六支紅油蠟燭捆在一處,又用燭臺胡亂串了麻雀燒烤——她純是為了惡心廟里的尼姑,根本沒打算吃這玩意兒,所以自然是隨心所欲的亂烤一氣。

  靜儀見了氣往上撞,當下平舉著竹竿沖鋒在前,大小尼姑們見狀,也都大叫著挺桿撲向尤三姐。

  尤三姐見這陣仗卻是怡然不懼,隨手拋下串著麻雀的燭臺,從袖子里翻出個瓷瓶拔了塞子,悄悄往蠟燭上一揚,就聽‘呼’的一聲,幾支蠟燭同時爆起五顏六色的火團!

  眾尼姑被嚇了一跳,不約而同的停住了腳。

  正面面相覷,蠟燭上再次爆開彩色火團,緊著又聽尤三姐捏著嗓子道:“佛祖顯靈,爾等緣何不跪?!”

  大殿里靜了片刻,也不知是哪個尼姑先丟了竹竿屈膝跪倒,緊接著就嘩啦啦跪到了一片,最后只剩下靜儀還鶴立雞群。

  但她手里的竹竿也是不住發顫,下意識吞了口唾沫,色厲內荏的喝問:“你、你耍的什么把戲?!”

  其實不過是松香罷了,但這法子雖然簡單,卻不是這些底層尼姑們能知道的。

  至于靜儀,她跟在妙玉身邊,原也用不到這套裝神弄鬼的東西。

  尤三姐也不答話,掃視了一圈那些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尼姑,忽然前仰后合的捧腹大笑起來。

  這一笑,倒把靜儀徹底嚇毛了,想也不想轉身就逃。

  那些尼姑見為首的都跑了,自然也都做了鳥獸散。

  尤三姐笑的更歡了,良久才揉著肚子停了下來。

  來這里果然來對了,若在家守著母親姐姐,焉能有這么多宣泄郁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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