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瀟湘館。
林黛玉微仰著頭,緩緩漫步在竹林小道間,目光掠過一顆顆湘竹,神情專注,偏又似始終尋不到焦點。
“姑娘!”
這時忽聽身后有人呼喚,林黛玉下意識轉身,就見紫娟提起裙擺小跑著上前,一疊聲的埋怨道:“姑娘怎么也不多披件斗篷就出來了,早上林子里濕氣重,姑娘這身子如何生受得了?”
說著,她伸手摸了摸林黛玉的袖子,見果然帶了些潮氣,便愈發急了:“瞧瞧、瞧瞧!我就說吧,藕官也是個不走心的,光顧著在那數行李了,連您在沒在屋里都不知道!”
林黛玉微微搖頭:“怪不到藕官頭上,是我自己出來時刻意避開了她。”
說著,又忍不住昂首看向路旁的湘竹。
紫娟見她眉宇間透著些悵然若失,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忍不住悄聲問:“姑娘,咱們、咱們還能回來嗎?”
“自然是要回來的!我原本不想去焦家,偏又拗不過老太太和太太,如今只去走個過場,住上三五日咱們就回來。”
林黛玉說的斬釘截鐵,但一只玉手卻下意識放到湘竹上輕輕摩挲,眉宇間更是透出卷戀與迷茫。
紫娟卻反倒搖起頭來:“總要等王家的事情了了再說。”
說著,也不等林黛玉再開口,便拉著她往回走:“姑娘趕緊去換一身衣裳,這要是病了,我們可沒法跟老太太交代。”
林黛玉輕聲道:“也許病了才好……”
“什么?”
“沒什么,回去吧。”
主仆兩個回到屋里,藕官正都著嘴和春纖點選行李,見紫娟跟著姑娘進門,忙低下頭遮卻臉上的不滿之色。
紫娟卻也懶得與她計較,直接與黛玉進了里間臥室,開始翻找替換的衣裳。
這邊剛把衣裳換好,雪雁便面色難看的推門走了進來,看看林黛玉,再看看紫娟,一副欲言又止如鯁在喉的樣子。
“怎么了?”
紫娟一邊幫林黛玉整理著烏黑如瀑的秀發,一邊回頭納悶道:“這是誰給你氣受了?你不是去前院打聽,咱們什么時辰動身的嘛?”
雪雁卻沒答話,再次看向林黛玉,又咬了下櫻唇,方道:“巡城司的人說,要先搜身翻行李,查清楚有沒有夾帶才肯放咱們離開!”
“什么?!”
不等主仆兩個答話,外面藕官春纖先急了,吵吵著道:“好啊,這分明是把咱們當賊看了!”
“真是欺人太甚,咱們也倒罷了,姑娘千金玉體,怎好讓那些下三濫的東西沾染?!”
“好了!”
紫娟呵斥一聲,湊到雪雁身前問:“老太太怎么說?”
“這……”
雪雁登時被問住了,支吾道:“我只聽他們說要搜身翻行李,就趕緊回來稟報了,倒沒打聽老太太怎么說。”
“你!”
紫娟正要著惱,卻聽林黛玉澹然道:“那正好,我去找老太太,把話說清楚,本來我就不想去的,何況還要受這等折辱。”
話音剛落,卻聽外面腳步聲紛沓而至。
紫娟顧不上勸說自家姑娘,先推門到外間探頭觀瞧,見是李紈和林之孝家的結伴而來,她忙回頭知會林黛玉一聲,又快步迎出去道:“大奶奶和林家大娘怎么來了?”
林之孝家的邊探頭往里面張望,邊笑著解釋道:“我瞧雪雁聽了幾句言語,就變聲變色的往回跑,生怕她傳不清楚話,所以就忙跟了來——可巧,半路撞見了大奶奶。”
說著,又扯起嗓子大聲道:“姑娘放心,就再怎么也沒有讓那些臭男人給姑娘們搜身的道理,巡城司那邊兒特意派了些婦人來,瞧著也都是干凈體面的——咱們先把行李送去前院,讓她們提前翻看翻看,等臨行時再走個過場搜一搜便罷。”
她雖盡量往輕巧了說,可明眼人誰不知道,屆時到底是走過場還是仔細搜,全憑巡城司的人說了算?
紫娟聽了倒沒說什么,不過雪雁卻是從屋里頭躥了出來,扁著嘴道:“說來說去,還不是拿咱們當賊瞧?好歹也是國公府,再說王家不還沒定罪么?既然沒定罪,那里就論起窩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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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姑娘這話說的。”
林之孝家的直接略過了前一個問題,道:“何止是王家沒定罪,咱們府上窩藏的說辭也是謠言——可既然是有人檢舉了,他總得查清楚吧?咱們要不讓他查,反倒顯得心虛了。”
“我們心虛什么?”
雪雁小聲滴咕道:“就真要窩藏,也輪不到……”
“雪雁!”
紫娟忙喝住了她,沖林之孝家的陪笑道:“大娘莫怪她,這丫頭嘴上一向沒個把門的。”
林之孝家的嘆了口氣:“其實那些官差如此對待咱們府上,我又何嘗不惱?可現如今……唉,都忍一忍吧,等過了這一劫就好了。”
李紈這時候沖她點了點頭道:“你與她們說話,我先瞧瞧林妹妹去。”
早先對她,李紈都是要稱一聲‘林姐姐’的,只是林之孝家的先前拜了王熙鳳做干娘,她自然不好再以姐姐相稱。
林之孝家的和紫娟忙都躬身應了。
李紈快步走進屋內,見林黛玉已經起身相迎,臉上雖澹澹的,一對罥煙眉卻不自覺往中間糾結,便笑道:“怎么樣,我早說咱們家這些管家奶奶們都不是省油的燈,這是料定了你要借機反悔,所以搶著拿‘自證清白’四字堵你的嘴——如今你要是不答應搜身,可就成了心虛了。”
林黛玉微微一嘆,無奈搖頭:“她們這些個心眼,若能用正經事上,榮國府又何至于落到這步田地?”
李紈笑笑不答。
徑自上前拿起所剩不多的胭脂水粉道:“來,我替你裝扮上,也算是臨別送行了。”
林黛玉倒是乖乖坐了過去,面對著鏡子幽幽道:“好嫂子,你跟我交個底兒,這回到底是虛驚一場,還是……”
“我又不是那鳳辣子。”
李紈先挑了些脂粉,點綴在她細嫩光潔的臉蛋上,便小心翼翼的搓勻,邊道:“反正她自己說是無礙的——再說了,就算真是虛驚一場,估摸著也要查上一陣子方肯罷休。”
說著,抬手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去焦家住一陣子也好,省得跟我們一起受這無妄之災。”
言語間,卻不自覺盯著鏡子里的林黛玉,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來。
旁人不知就里,但她又豈能不知道那焦順的秉性,只怕林丫頭這回一去,再想回頭就難了。
這時忽又聽外面嘈雜起來。
李紈忙收斂了心緒,笑道:“必是探春她們幾個到了,走,咱們出去迎一迎她們。”
兩人起身迎到門外,果然是三春到了。
就聽探春邊走邊對惜春道:“妹妹有所不知,犯官轉移家產大都是在查實之前,甚至是在朝廷還未下令查辦之前,所以朝廷一旦開始嚴查,莫說是這之后的財貨,便是早幾個月的,也多半要追索一番。”
“那要是王家是清白的呢?”
“屆時再把查扣的財貨發還就是了。”
探春冷笑:“這些事情上,從來都是有殺錯無放過,便是弄錯了,總也比查漏了強。”
說白了,這窩藏罪是連帶罪名,如果嫌疑人最后是清白的,窩藏自然也就無從提起了。
可這并不妨礙,官府在查明嫌疑人是否清白之前,采取措施防止疑犯轉移財產——畢竟這年頭官員一旦犯下大罪,大都是要抄沒家財的。
所以說榮國府的‘窩藏罪’并不牽強,因為這本就是莫須有就可以列入調查的事情。
當然了,若是榮國府尚在鼎盛時期,巡城司也未必就敢直接堵門。
“快消停些吧!”
李紈聽三姑娘還在‘客觀普法’,當下沖她翻了個白眼道:“這府上已經夠亂了,你還在這里嚇唬她們。”
“是四妹妹好奇,我才給她解釋幾句。”
探春隨口分辯了一句,便將目光鎖定在林黛玉身上,焦家突然要借林黛玉去小住幾日的事兒,無疑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
她倒不是擔心林黛玉會取而代之——畢竟這事兒已經過了明面,她是絕不會坐視焦順反悔的——而是懷疑這是否預兆著,榮國府未必能逃過這一劫。
昨兒得了這消息,她一整晚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可卻自始至終想不出應對的法子來。
畢竟她也只是個待字閨中的少女罷了,便有百般機智,遇到這等事情也無處施展。
不過這也愈發讓她堅定了要嫁去焦家的決心。
因為唯有在焦順的縱容下,她才有可能像男人一樣向外界伸展觸角。
前提是……
榮國府能度過這一劫!
想到這里,探春又把目光轉向了李紈——林黛玉固然可能成為漁翁得利的那一個,但她最多不過是個被動漁翁,對當前局勢只怕還沒有自己知道的清楚。
“嫂子,鳳姐姐怎么沒來?”
這事兒歸根到底,還是要著落在王熙鳳身上。
“她?”
李紈嘆了口氣,無奈道:“再怎么說這事兒也是因她而起,如今明著倒沒拘束她,但她不管要做些什么,總要先經幾道坎才成——她說是嫌麻煩,索性就不來了,讓咱們代她送一送林妹妹就成。”
“這樣啊……”
探春點點頭:“那等送走了林姐姐,我就過去瞧她。”
“那你可有的等了。”
李紈又道:“巡城司的人發話,說是連人帶東西都要抄檢一遍,只怕得等到中午才能成行。”
“抄檢?”
這兩個字兒讓探春暗暗皺眉,也愈發等不得想要找王熙鳳探問內中細節,索性道:“那我先去瞧瞧鳳姐姐,等回來再送林姐姐。”
頓了頓,目視林黛玉笑道:“左右不過是去小住幾天,也用不著太過興師動眾的——林姐姐,你說是不是?”
林黛玉輕輕搖頭:“若不是老太太和太太,我寧愿留下在這瀟湘館里。”
探春聽了,笑的越發明媚。
旋即告一聲罪,風風火火趕奔前院王熙鳳處。
她走后沒多會兒功夫,王夫人又派了周瑞家的和彩霞、彩云過來,讓把林黛玉的行李先送到前院裝車。
說的好聽,其實就是先拿去給巡城司的人翻檢。
林黛玉也知道攔不住,索性眼不見為凈,拉著迎春、惜春兩個避到了竹林里。
三人默默在竹林里走了一陣子,迎春才主動打破了沉寂:“這是好事兒,若可以,我倒寧愿和你換一換。”
林黛玉笑笑不答。
留戀的目光再次掠過竹林,雖然自始至終都說是小住幾日,但她心下總有一種感覺,自己這輩子,只怕再也不會回到瀟湘館了。
話分兩頭。
卻說探春風風火火尋到王熙鳳處,就見王熙鳳正沒事人一般發號施令,處事殺伐果決,似乎沒有受到半點影響。
見探春從外面進來,她這才擺擺手揮退了左右。
探春也不同她客套,徑直坐到了炕桌對面,一邊給自己斟茶,一邊道:“瞧你這般神采奕奕的,我就放心了。”
“不過是演給下面人看的。”
王熙鳳卻將嘴一撇,哂道:“我如今鋪排下的事情,只怕都要先去太太那兒走一遭,才能決定要不要辦。”
頓了頓,又問:“你不去送林妹妹,跑我這兒來作甚?”
探春把斟滿的茶杯放在身前,目光灼灼盯著她反問:“我只想讓嫂子說句實話,那銀子果然都是你做買賣賺的?”
不等王熙鳳開口,她又道:“我做過什么,嫂子一清二楚,嫂子做過什么,我也一清二楚,嫂子若還信不過我……”
“我信不過誰,也不會信不過你!”
王熙鳳搶著指天誓日:“那銀子確實是我賺來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賭咒發誓……”
“好!”
未等她把話說完,探春當即起身向外便走。
“你去哪兒?”
王熙鳳下意識問了句。
“去找焦大哥。”
探春說著,回頭一字一句的道:“我要當面問問他,你這趟究竟賺了多少。”
“你!”
王熙鳳霍然起身,與探春對視半晌,最終又頹然坐了回去,無奈道:“罷罷罷,你回來,我與你說實話就是了。”
她具體賺了多少,連一起做買賣的史家和賈珍都說不清楚,但卻半點瞞不過居中協調的焦順——只是她一直篤定,焦順不會說出去,所以才下意識忽略了此節。
探春施施然折回原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那我就洗耳恭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