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愛卿,天亮了……”
趙恒躺在榻上,愣愣的盯著東方。
寇準凝神往東方望去,東方一片黑暗。
他眉頭皺成一團,質問身邊的宦官,“現在是什么時辰?”
宦官趕忙弓著腰,低聲道:“三更天……”
寇準立馬看向趙恒,趙恒愣愣的道:“三更天?那為何朕看到了天亮了……朕還看到了父皇,他在向朕招手……朕還看到了二皇兄……朕……”
趙恒盯著東方漆黑一片的天穹,喃喃自語。
劉娥捂著臉,泣不成聲。
在她身邊的宦官、宮娥,早已跪倒了一地,一個個捂著臉小聲的哭泣。
寇準抓著趙恒的手,哀聲提醒,“官家,再撐撐,再撐撐……皇太子殿下馬上就到了。”
雖說寇準對趙恒早已心灰意冷,可如今趙恒眼看著就要死了,他心里也充滿了哀傷。
縱然趙恒昏庸,但對他確實不錯。
他們君臣二人相處了幾十年,多少有點感情。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縱然是仇敵,交手久了,多少也會有點心心相惜的感覺。
更何況他們君臣在一起相處了幾十年。
寇準對趙恒心灰意冷,那只是朝政方面,并沒有波及到他們君臣的私情上。
趙恒也不知道是回光返照,還是怎么了,手上居然有了幾分力氣,他抓著寇準的手,突然緊了緊。
“寇準……朕……朕不想死……”
趙恒臉上充滿了驚恐。
他以為他早已做好了面對死亡的準備,可當他交代完了所以事情,靜靜的等待死亡的時候,心里開始浮現出了恐懼。
寇準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現在的趙恒,只是拉著趙恒的手,一個勁的哀聲嘆氣。
他不嘆氣還好,他一嘆氣,趙恒心里更慌了,“朕……朕真的不想死……想辦法救救朕……”
“快救朕!朕想活著!”
趙恒驚恐的喊著。
劉娥瞥向了寇準,哽咽著道:“讓御醫再給官家瞧瞧。”
寇準一愣,瞬間明白了劉娥的意思。
劉娥是想讓御醫過來,給趙恒說一些寬心的話,讓趙恒安詳的死去。
不然,任由趙恒大吵大鬧下去,誰知道他后面會不會喊出什么有失君儀的話。
寇準對著跪在一旁的御醫招了招手,御醫咬牙湊上前。
“快,給官家瞧瞧……”
御醫張嘴要說話,寇準卻瞪了他一眼。
御醫心領神會,趕忙閉上嘴,幫趙恒診脈。
趙恒就這么愣愣的盯著御醫,三四個呼吸一問。
“朕還有救嗎?”
“朕還有救嗎?”
御醫只是摸著趙恒的脈搏,卻一句話也沒說。
不是他不會說寬慰人的話,而是他不敢說。
面對趙恒,他一句假話也不敢說。
只要說一句假話,很有可能就會被扣上欺君的帽子。
即便是現在情勢所迫,他也不能。
“朕還有……”
趙恒話喊了一半,突然愣住了。
他愣愣的盯著前方,低聲道:“章懷皇后……章穆皇后……你們不是都死了嗎?為何還在朕的面前?”
寇準、劉娥等人,順著趙恒的目光望了過去,什么也沒看到。
寇準咬著牙,低聲對劉娥道:“幻覺……”
劉娥抹著淚,重重的點頭。
“撐不了太久了……”
“再差遣兩個人……讓他們速速帶著太子到皇城上來。”
“理應如此……”
寇準、劉娥低聲說著小話。
他們雖然是政敵,但現在這個場面,卻沒有互相爭斗。
并不是趙恒那番囑托起了作用,而是現在這個場面,他們沒時間去爭斗,也沒心思去爭斗。
不論是劉娥,還是寇準,爭斗的目的都是為了掌權,為了穩固朝綱。
趙恒的生死,以及皇位的順利交接,對能否穩固朝綱,有著絕對的決定性。
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出現任何閃失。
劉娥當即小聲的差遣了兩個宦官離開了皇城頭。
趙恒似是瘋了,對著空氣亂喊亂抓。
他一會兒喊著已故的兩位皇后,一會兒又喊已故的太宗皇帝,以及已故的二王爺。
他似乎覺得這些人出現在他面前,是過來給他賜福的。
有了他們的賜福,他似乎就可以繼續活下去。
“父皇,您別走……您別走……二皇兄,您怎么也走了……”
趙恒突然瘋狂的對著空氣亂抓。
寇準見這情形,知道趙恒命不久矣了,他也顧不得再小聲催促了,當即挺起腰板,高聲喊道:“太子呢?太子怎么還沒到?讓你們去接人,到現在都沒接過來?一個個都想死嗎?”
他這話里有遷怒的意思。
但現在這個情形,沒人敢質疑他這話。
就連平日里表現得不畏強權、剛正不阿的言官們,一個個都乖巧的閉上嘴。
“太子到了!”
“太子到了!”
皇城下,郭槐一邊背著趙禎往皇城上跑,一邊大聲呼喊著。
寇準聞言,拽住了大喊大叫的趙恒,叫道:“官家!官家!皇太子殿下到了!”
趙恒卻對他不管不顧,依然對著虛空喊叫著,“父皇!父皇!父皇您別走……”
“父皇!”
“父皇!”
前一聲是趙恒喊的。
后一聲是剛登上城頭的趙禎喊的。
然而。
他們父子終究沒能再說上一句話。
趙恒在喊完了‘父皇’兩個字以后,愣在了龍榻上,再也沒有動作。
御醫從趙恒龍榻邊上退到了一邊,緩緩跪下。
寇準、劉娥,乃至城頭上的文武百貫,心頭皆是一顫。
趙禎跳下了郭槐的后背,跌跌撞撞的跑到了趙恒的龍榻前,抓住趙恒的手,驚恐的叫著,“父皇?父皇?父皇您怎么了?父皇,您跟孩兒說句話啊?”
劉娥以手捂臉,泣不成聲。
跪到在趙恒龍榻邊上的宦官、宮娥們哭成了一片。
寇準沒有安慰趙禎,而是閉上眼,長嘆了一聲,他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淚水,對寇季吩咐道:“推老夫到城墻邊上。”
寇季推著寇準到了城墻邊上。
寇準望著城頭下,十數萬的禁軍將士,長嘆一聲,哀聲道:“官家……駕崩了……”
“唰……”
“唰……”
十數萬禁軍將士,一個接一個的跪倒在了地上。
城頭上的文武百官,也跟著跪倒在了地上。
寇準等所有人跪到以后,展開了放在寇公車里的詔書,宣讀道:“詔曰……”
一大段華麗的藻詞念完以后,寇準一頓,聲音沉重的繼續宣讀道:“傳位于皇太子趙禎……欽此。”
文武百官,十數萬禁軍將士,齊齊叩首。
寇準宣讀了詔書,確認了趙禎繼位的正統性。
文武百官、十數萬禁軍將士叩首,表示了臣服。
寇準收起了詔書,對文武百官、十數萬禁軍將士喊道:“官家臨危之際,許老夫攝政之權。令,神衛兩廂兵馬,留下固守皇城;令,龍衛兩廂兵馬,清掃戰場,配合巡檢司、開封府衙門,張榜安民。”
“喏”
“令,天雄軍兩廂兵馬,押解叛軍離京,暫時關押在城外軍營。”
“喏”
“令,禮部、三司。籌備官家大喪事宜。”
“喏”
寇準下達著一條有一條的命令。
點到了誰,誰就自覺的出聲,應答一聲。
有關于清理周懷正叛亂余波、趙恒大喪、趙禎登基的一應事由,全部被他交代了下去。
等他交代完了以后,寇準又道:“各部衙門,當各司其職,若有人趁機作亂,殺無赦。”
“喏”
文武百官,齊聲答應。
寇準繼續道:“各部衙門,明發邸報,將官家駕崩的消息,昭告天下。”
百官齊聲應答。
寇準擺了擺手,沉聲道:“做事去吧……”
當即,城下的十數萬兵馬,開始站起身,動了起來。
文武百官也動了起來。
寇準不再搭理他們,而是回到了趙恒的龍榻前。
趙禎早就哭成了一個淚人,抱著趙恒的身軀,怎么也不撒手,誰勸都沒用。
劉娥拉扯了他兩下,就被趙禎奮力的給甩開了。
寇準要上去勸阻,卻被寇季攔下。
寇季嘆息一聲,對寇準道:“祖父,還是我來吧。”
寇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寇季走上前,抬手搭在了趙禎的肩膀上。
趙禎還要甩開,卻聽寇季開口道:“官家可不喜歡你哭……”
趙禎聽到了寇季的聲音,放棄了甩開他肩頭上那只手的念頭,回過身,淚眼婆娑的道:“寇季!我父皇沒了……”
寇季拍著他的肩頭道:“人固有一死,誰也逃不過去。官家若是活著,一定不喜歡看到你哭。”
趙禎一愣,抹著眼淚看著寇季,質問道:“為什么?”
寇季感嘆道:“因為沒有當爹的,喜歡看著兒子哭。”
趙禎聽到這話,哭的更兇了。
寇季順勢取下了趙禎抱著趙恒的手,把趙禎拉到了一邊,暗地里對寇準擺了擺手。
寇準會意,趕忙吩咐那些內侍宦官抬走了趙恒。
趙禎見此,想要追趕,卻被寇季給拉住了。
寇季拉著趙禎,走到了皇城邊上,指著下面正在被清理的尸山血海,道:“你先別哭,也別急著悲傷,你先看看下面都是什么?”
趙禎抹著淚,好奇的探出頭,往下瞧了一眼。
看到了城頭下成片的尸體,嚇了一跳,連連后退。
寇季卻生拉硬拽著他,讓他貼近了城頭邊上,對他道:“你只是沒了父皇,可城下這些人呢?他們的孩子,同樣也沒了爹,他們的妻子沒了丈夫,父母沒了兒子。
你父皇沒了,還可以風光大葬;可他們沒了,連風光大葬都不敢。
知道他們是怎么死的嗎?”
趙禎流著淚,愣愣的看著寇季。
寇季嘆息道:“他們都是為了保住你還有你父皇的皇位才死的。明明擁有著共同的目的,可卻互相殘殺,最終導致了上萬人命隕。”
寇季看向趙禎,道:“你馬上就要坐上那個位置了……”
寇季指著城下的尸身,沉聲道:“踩著他們上萬人的性命坐上去的。所以……”
寇季質問道:“你有什么資格哭?你憑什么哭?他們的妻兒都沒哭,你憑什么哭?”
趙禎眼淚也不流了,就那么愣愣的看著寇季。
寇季一番話,配著城下的尸身說,給他造成了不小的沖擊。
寇季繼續道:“你背負了上萬人的性命坐上那個位置,最不應該做的就是哭。你應該想方設法的去坐穩那個位置。你不僅要坐穩那個位置,還要做到最好。
如此才能對得起城下這上萬將士的性命。
你想哭的時候,就想想這些將士,再想想他們的妻兒家小。
他們都沒哭,你有什么資格哭?”
趙禎雙眼紅彤彤的盯著寇季,問道:“那我該怎么做,才能對得起他們?”
寇季一愣,覺得自己有些忽悠過頭了。
于是他故作深沉的道:“最不起碼,也要做到漢武第、唐太宗那個地步……”
寇季只是為了哄他,才這么說的。
沒料到,趙禎居然認真的點點頭,咬著牙道:“我會的……”
寇季一愣,瞧著趙禎小臉上布滿了認真,他遲疑道:“會很難的……”
趙禎揚起腦袋,認真的看著寇季,道:“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寇季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眼見趙禎認真的盯著他,他生硬的點點頭,干巴巴道:“我自然會幫你。”
趙禎見寇季答應了,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然而,笑容還沒在他臉上掛多久,立馬垮了。
“父皇?!”
“父皇!”
趙禎眼淚重新流淌了下來,追逐著趙恒的龍榻,跑開了。
寇季張了張嘴,想攔下他。
可他已經跑遠了。
寇季站在城頭上,長嘆了一聲,“白勸了……”
“沒有白勸,咱家聽的一清二楚,也記在了心里。”
陳琳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了寇季身后,幽幽的說著。
寇季回身,看到了陳琳,“你不去官家身邊哭靈?”
陳琳淡然道:“不急……”
寇季上下打量了一眼陳琳,見陳琳身上一點兒悲傷也沒有,略微驚愕的道:“官家駕崩了,你似乎不怎么悲傷?”
陳琳愣了愣,嘆氣道:“官家沒有駕崩之前,咱家也以為咱家會很悲傷。可官家真的駕崩了以后,咱家居然一點兒也沒有悲傷,甚至心里還為官家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