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季聽完了范仲淹的講述,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句話。
遼國西北路和西南路是遼國境內相對較大的兩處疆域,里面盤踞著各個部族,為了有效的管理這些部族,遼國效仿宋制,在其境內設立了西北安撫招討司。
其地域之遼闊,幾乎是外包了大宋北境。
最東頭臨近遼國腹地,最西頭臨近黑汗國。
疆域面積幾乎達到了原西夏和河西加起來的總和。
盤踞在里面的百姓,少說也有三百萬帳。
三百萬帳,可不是三百萬人。
遼國的帳,相當于大宋的戶。
只是遼國帳的人數,遠遠沒有大宋戶的人數多。
但即便如此,三百萬帳,也得有六百萬人左右。
如今三百萬帳的人全部沒有了。
有可能被屠了,有可能加入到了王隨和楊文廣放出去的兇徒隊伍里了,也有可能在兇徒入境的時候,扮成了兇徒,造了遼皇耶律隆緒的反。
三百萬帳,六百萬人,沒了。
駭人聽聞。
寇季已經震驚的說不出話了。
范仲淹站在一邊,小心翼翼的看了寇季一眼,見寇季處在震驚中,便沒有再開口。
寇季震驚了許久,才深吸了一口氣,丟下了手里的汗巾,面無表現的詢問范仲淹,“官家知道此事嗎?”
范仲淹趕忙道:“楊文廣和王隨已經將此事寫成了文書奏報給了官家,官家得知了此事以后,便派人將消息傳給了下官,吩咐下官在此處等候您,將此事如實告訴您。”
寇季盯著范仲淹,道:“官家準備怎么解決此事。”
范仲淹遲疑了一下,坦言道:“官家說,此事交給你全權處理。”
寇季一臉惱火的道:“我處理的了嗎?!”
范仲淹生硬的笑了一下,沒敢開口。
別人在得知了王隨和楊文廣放出去了一百多萬兇徒,殺空了遼國西北路和西南路的時候,都在為王隨和楊文廣叫好。
可看清楚此事本質的人,沒有一個覺得此事是好事。
楊文廣和王隨將那些兇徒放出去的時候,估計沒想著控制他們,應該是想讓他們隨便去遼國鬧,最好將遼國鬧一個亂七八糟,為大宋爭取更多的優勢。
也正是因為如此,那一百多萬兇徒在離開了大宋境內以后,就徹底脫離了他們的掌控。
那一百多萬兇徒,若是真的將遼國西北路和西南路的人全殺空了,那還好。
問題是他們沒殺空。
他們就算是再能殺,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兩個月時間內將六百多萬人殺一個干干凈凈。
更不可能在殺完了六百多萬人的同時,還能完成幾千里的急行軍。
所以,從大宋跑出去的那一百多萬兇徒,根本不可能將遼國西北路和西南路的人殺空。
他們應該只殺了其中一部分,有可能是很小的一部分。
遼國西北路和西南路內大部分的人,應該是在大宋兇徒入境以后,或主動或被動的加入到了兇徒當中,陪著他們一起燒殺搶掠。
所以他們才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將遼國西北路和西南路的人處理一空。
又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幾千里的急行軍,進入到遼國京南道和京北道肆虐。
所以在遼國境內作亂的人,很有可能已經超過了一百多萬。
具體有多少人,寇季沒敢猜。
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作亂的人,會如同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但凡是被他們碰上了人,要么被他們碾碎,要么加入他們,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只要是個人,只要不想死,都會加入他們。
他們的人數自然會成倍數增加。
他們的發展方式,有點像是民間的百姓起義。
幾百個幾千個百姓扯旗造反,然后一路挾裹著其他的百姓,越滾越大,會在一個極短的時間內,發展到幾十萬人的規模。
他們又跟百姓起義不同,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擁有了極大的基數。
發展的會更快,崛起的會更加迅猛,危害會更大。
他們的人數必然已經超過了一個人為的可以控制的地步。
他們隨后會如何,充滿了變數。
誰也說不準。
他們有可能會在遼國境內肆虐,徹底將遼國撕一個粉碎。
也有可能順勢攻入大宋,在大宋境內肆虐。
他們比黑汗王玉素甫率領的黑汗兵更像是蝗蟲。
不……準確的說,黑汗王玉素甫率領的黑汗兵只是像蝗蟲,而他們,是真正的蝗蟲。
蝗蟲過境,寸草不生。
在他們沒有消亡之前,任何被他們惦記上,或者他們經過的城池,都會被他們啃食的干干凈凈。
他們若是真的對大宋下手,寇季真的沒什么辦法應對。
因為寇季稍微盤算了一下,就算他將大宋所有的兵力全部壓到邊陲上,也不一定能抵得住他們的沖擊。
幾百萬人一窩蜂的涌過來,誰去擋?誰敢擋?
如此規模的流民式的叛亂模式,歷史上根本就沒發生過,也沒有相應的例子可以借鑒。
所以寇季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雖然如此方式形成的隊伍,會在極短的瘋狂過后,分崩離析。
但以他們的規模,在他們分崩離析以前,足以將他們面前的一些撕的粉碎。
范仲淹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所以在寇季發火以后,他沒敢開口。
寇季經過了短暫的發泄以后,深吸了好幾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
事到如今,他再發火也沒有用。
他必須得冷靜下來,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寇季皺著眉頭沉思了許久,突然抬頭,詢問范仲淹,“燕云的戰事如何?”
范仲淹急忙回答道:“燕云的戰事也很亂。遼皇耶律隆緒率領著兵馬抵達了幽州城以后,一直在攻打幽州城,但是并沒有使出全力。
他想拖著我大宋的中軍,想通過誘敵深入的法子引王凱和李昭亮上鉤,想從側面擊潰我大宋的兵馬。
借此扭轉戰場上的局勢。
只不過,王凱和李昭亮二人并沒有上當。
王凱和李昭亮相繼拿下了云州、應州等地以后,就固守在原地,止步不前。
遼皇耶律隆緒誘敵深入的計策并沒有奏效。
遼皇耶律隆緒一計不成,想用第二計。
只是還沒等出手,遼國腹地就傳出了上京城被攻破的消息。
遼皇耶律隆緒不得不暫時停下了謀劃,開始安撫軍中的將士。”
說到此處,范仲淹停了下來。
寇季疑惑的道:“曹瑋沒有趁機進攻?”
范仲淹緩緩搖頭。
寇季沉吟道:“遼國腹地上京城是怎么攻破的?”
范仲淹趕忙將趙禎暗中安排劉亨去攻打上京城的消息告訴了寇季,末尾的時候還補充道:“劉亨攻破了上京城以后并沒有停留,而是帶著在上京城內的繳獲退出了上京城。
繳獲已經通過大船送到了我大宋的登州,王相公已經趕到了登州去接收。
劉亨自己帶著人依舊停留在遼國境內,跟遼國境內留守的遼兵周旋。
月前,交趾的援兵沿海而上,抵達了遼國境內,跟劉亨匯兵一處。
如今遼國上京城東北等地方,也亂成了一團。”
寇季聽到此處,感慨道:“東北有劉亨和交趾兵馬,南境有我大宋,西境有數量龐大的兇徒在作亂。遼國現在的處境可以說是四面楚歌啊。
遼皇耶律隆緒費盡心機營造了一個東西夾擊我大宋的局勢。
我大宋挺過來了。
如今,遼國四面楚歌,我倒是想看看遼皇耶律隆緒該如何應對。”
說到此處,寇季看向了范仲淹道:“曹瑋沒有借機擊潰遼皇耶律隆緒,應該是在等遼國亂的更徹底。遼皇耶律隆緒若是被迫退兵的話,曹瑋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拿下燕云十六州。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果然不假。
遼國如今已經不足為懼,那數量龐大的暴徒卻不好應對。”
范仲淹聽完了寇季一席話,思量了一下,贊同的點了點頭。
他覺得如今戰場上的局勢,跟寇季分析的別無二致。
寇季嘆了一口氣,“王隨和楊文廣就是個棒槌,惡鬼都敢往出放。”
范仲淹遲疑了一下,低聲道:“他們也是迫不得已。他們若是不放那些惡鬼出去的話,那些惡鬼很有可能會禍害我大宋。”
寇季瞥了范仲淹一眼,道:“那他們也不該把軍功的獎賞定的那么優厚。秦訂立軍功制的時候,舉國上下不過四百萬人而已。
四百萬人,暴捶了六國,可見軍功制對百姓們的吸引力有多大。
對那些吃了不少苦的罪囚而言,吸引力就更大。
他們會為了軍功,豁出性命去。”
范仲淹也覺得楊文廣和王隨定下的軍功賞賜有些過于優厚。
寇季又嘆了一口氣,神色凝重的道:“雖然那些兇徒們還在遼國境內肆虐,但我們不得不防。還好他們如今在長城之外活動。
我們要是能拿下全線的長城,據長城而守的話,應該能將他們擋在外面。”
數百萬的兇徒肆虐,如山崩,如海嘯,已經不是一般力量可以抵擋了。
唯有借助長城。
或許還有幾分擋住兇徒的希望。
寇季帶著范仲淹回到了驛站里臨時安置的書房,提筆揮毫,開始寫起了調令。
寇季一口氣寫了十幾份調令,每一份調令陣對一支地方兵。
寇季將大宋境內剩余的地方兵,一口氣全部調遣到了西涼城到云州一線的長城。
寫完了調令,寇季揉了揉眉心,“三十六萬人,守數千里長的長城,還是有些薄弱。還得想辦法增添一下他們的力量才行。”
寇季取出了自己的半枚兵印,一一加蓋了兵印以后,將調令交給了范仲淹。
“派人速速回到汴京城,將調令交給政事堂,讓政事堂盡快加蓋相印,隨后發給兵部,讓兵部加蓋兵印,并且盡快下發到地方上。
一個月內,我要看到我調遣的三十六萬地方兵,全部出現在長城上。”
范仲淹拿著調令,有些遲疑。
寇季的話有些太強硬了,隱隱有種吩咐政事堂做事的意思。
政事堂的三位宰相,可不是寇季能吩咐的。
一個鬧不好,就是一場席卷大宋的文武大爭。
寇季似乎看出了范仲淹的心思,他長出了一口氣,道:“馬上就要大禍臨頭了,我也沒有那么多顧慮,更不想想的那么復雜。
你派人將我的話一字不漏的告訴呂夷簡三人。
若是一個月內,三十六萬地方兵到不了長城上。
我就辭官,然后帶著全家人逃出大宋去避禍。
等禍事過去了以后,我再帶人回來給你們收尸。”
范仲淹聞言,心頭一驚,“真有這么嚴重?”
寇季橫了范仲淹一眼,“那可是幾百萬人,不是幾百個人。真要是進入了我大宋,誰能擋得住?”
范仲淹臉色有些難看的道:“下官還以為你會有辦法。”
寇季翻了個白眼,“我是人,不是神。蝗蟲過境的時候,我也只能干看著,根本攔不住蝗蟲。”
說完此話,寇季有些無力的癱坐在了座椅上。
范仲淹不死心的問道:“真的沒有辦法?”
寇季瞥了范仲淹一眼,道:“如果我們能在他們生出進入我大宋的心思前,將遼人趕出燕云十六州,徹底的掌控長城。
借著長城,借著我大宋禁軍和地方兵加起來的百萬兵力,或許能抵擋一二。”
范仲淹微微咬了咬牙道:“有沒有把握十足的辦法?”
寇季愣了一下,略微思量了一下,道:“有……”
范仲淹徒然瞪起眼,驚喜的道:“您有把握十足的辦法對付他們?”
寇季點了點頭道:“弄一場瘟疫,不僅能避免他們侵犯我大宋,還能讓他們在極短的時間內死絕。”
范仲淹臉上的喜色瞬間僵硬,心都跟著顫了一下。
寇季繼續道:“能弄死數百萬人的瘟疫可不簡單。到時候我大宋也要跟著付出慘重的代價。有可能會死跟他們數量相等的人,有可能更多。
而整個長城外,還有可能會化成一片死地,十數年之內,恐怕沒人敢去涉足。”
“不……不行……不能用瘟疫……”
范仲淹滿臉驚恐的喊著。
寇季翻了個白眼,“我就隨口一說,你還當真了?瘟疫那東西是我能掌握的嗎?”
范仲淹臉色有些發白的盯著寇季沒說話。
寇季先是一愣,隨后微微瞪起眼,“你還真覺得我能掌控瘟疫?!”
范仲淹遲疑了一下,顫聲道:“別人的話,我自然不信。先生的話……我信。”
寇季聞言,哭笑不得的道:“你對我還真有信心。”
范仲淹臉上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意。
寇季嘆了一口氣道:“那東西我掌控不了。就算能借用,我也不會用。我可以用刀子殺人,甚至可以用陰謀詭計坑死無數的敵人。
但我絕對不會用瘟疫殺人。
我是個人,不是魔。
只有魔才會歧途去掌控瘟疫,并且用瘟疫去殺人。”
說到此處,寇季起身拍了拍范仲淹的肩頭,“你在陜西府好好守著。我在前面要是頂不住了,就會傳令給你,在陜西府征兵。”
范仲淹一臉愕然的看著寇季,不明白寇季這話是什么意思。
寇季深吸了一口氣道:“到時候我會奏請官家復立軍功制。”
范仲淹一臉驚愕。
寇季幽幽的道:“先秦的時候,陜西府僅有四百萬人,他們暴捶了六國。現在的陜西府,可不止四百萬人,我想看看他們能不能暴捶那數百萬的兇徒。”
范仲淹愣了又愣,許久以后,范仲淹遲疑道:“寇樞密很看重陜西府的人?是因為寇樞密出身于陜西府嗎?”
寇季失聲一笑,“跟地域無關。在我華夏,別的地方可以講地域,陜西府卻沒辦法講地域。秦滅六國,六國貴族皆遷至此;漢強干弱枝,將更多的人遷移至此。
所以在此地,根本就沒辦法以地域分人,更不能說誰是那個地域的人。
而且,無論什么地方的人,皆是我華夏人。
既然都是華夏人,就不應該有地域之分,也不應該因為地域,看重誰,看輕誰。
我之所以選此地,是因為此地的百姓以前在我大宋邊陲上掙扎、過活。
多多少少熟悉戰爭。
應征他們入伍,再加上軍功制的激勵,他們應該能在很短的時間內,爆發出不輸給地方兵的戰斗力。
到時候有他們相助,應該能緩解我們一些壓力。”
范仲淹有些不相信的道:“那您提到先秦……”
寇季嘆了一口氣,道:“你只看到了軍功制帶給先秦的好處,但你沒看到軍功制帶先秦的壞處。秦是征滅了六國,可是在此過程中,四百萬百姓,死了多少人,誰知道?誰在意過?誰算過?”
范仲淹渾身一震。
上位者在征戰的時候,目光一直放在戰場上,只在乎戰事的輸贏,鮮有人會去在乎百姓。
絕大多數人讀史的時候,看到的都是先秦如何強橫、如何霸道、如何問鼎天下、如何建立蓋世的功業。
可鮮有人去了解,在那強橫、霸道、問鼎天下、蓋世功業之下,埋了多少皚皚白骨。
先秦時候的一些歷史,范仲淹感受不到。
但是距離大宋最近的五代十國的歷史,范仲淹隱隱能感受到一些。
五代十國,近七十多年的戰亂。
死了多少人?
近四千萬人。
四千萬人,多么龐大了一個數字。
幾乎相當于現在大宋總人口的一半。
那些文人墨客,撰文填詞,將五代十國的英雄們夸了一遍,將五代十國的狗熊罵了一遍,將五代十國的美人欣賞了一遍,將五代十國的帝王數落了一遍。
卻沒幾個人,為那死去的四千萬人鳴一聲冤。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真的不是隨便說說的。
寇季話里的意思,范仲淹也大概想明白了。
寇季是在告訴范仲淹,真要到了征調陜西府的人的時候,那就是大宋江山最危險的時候。
那個時候,需要用無數人命去填,需要用無數人命去消耗。
直到敵我雙方一方扛不住為止。
陜西府的百姓被臨時抽調,很有可能得死很多人。
范仲淹身為陜西府的知府,一想到到時候陜西府十室九空,心跟著在顫抖。
寇季看出了范仲淹的心思,遲疑了一下,安慰道:“局勢未必會發生到那個地步,所以你也別想太多。我只是提早做一手準備,避免到時候局勢惡化以后,難以應對。”
范仲淹聽出了寇季在安慰他,微微仰起頭,臉上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
寇季繼續道:“我不能再在此地多待了,我得盡快趕到幽州城去,督促官家和曹瑋盡快的結束戰事,盡快將長城掌握在我們手里。
若是我們不能掌握長城的話,那就真的沒希望了。”
說完這話,寇季拍了拍范仲淹的肩頭,邁步離開了書房。
出了書房,寇季大聲的招呼著自己的部曲、親從官、親事官,盡快趕路。
親事官在寇季招呼的時候,看了一眼天色,忍不住道:“寇樞密,天色已晚,我們現在趕路是不是有些不太妥當。”
寇季沒有多做解釋,只是冷冷的吩咐了一句,“照我說的做。”
親事官聞言,沒有再敢多言,立馬下去跟其他人一起準備行囊。
一切準備妥當以后。
寇季踏著剛剛落幕的夜色,沖出了驛站。
在他身后,部曲、親從官、親事官,緊緊的跟隨著。
范仲淹在聽到了馬蹄聲以后,跌跌撞撞的從驛站里追了出來,望著寇季那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大聲的咆哮。
“你一定要贏!”
“一定要贏!”
范仲淹似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所以他的聲音傳出去了很遠很遠。
隱隱有回音生成,一遍又一遍的重復著他的話。
寇季奔出了豳州驛站以后,一路馬不停蹄的趕往了幽州城。
寇季不眠不休的沖豳州驛站沖到了潼關驛站。
胯下的馬兒在嘶鳴了一聲以后,倒在地上就再也沒起來。
寇季顧不得憐憫馬兒,在驛站里換上了一匹馬以后,繼續策馬狂奔往幽州城。
三天兩夜以后。
寇季路徑開封府驛站。
一大兩小三個身影站在驛站前,翹首以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