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季側頭看向了王曾,“王公覺得我的法子不行,那你可有可行的法子?若是有,就說出來。反正土地兼并的問題,我和官家是必須解決的。
為此流血千里,我們也在所不惜。
大宋,是所有人的大宋,而不是少數人的大宋。
若是只有少數人占據著大宋的一切,那大宋長久不了。
大宋可以允許一些人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一定的特權。
但大宋堅決不允許少數人,占據了所有人的一切。”
寇季頓了一下,不等王曾開口,就繼續道:“說實話,如果少數人懂得進退,懂得知足,沒有人愿意興風作浪。
可是少數人不懂得進退,不懂得知足。
他們在百姓們幫他們斂財的時候,還要奪了百姓們手里的地,奪走他們的口糧,將他們往死里壓榨。
百姓們沒有糧吃,就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就是要造反的。
他們造反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將當地的豪門大戶吃一個干凈、殺一個干凈。
然后再是朝廷。
當年川府內鬧的轟轟烈烈的王小波叛亂,是緣何引起的,你應該清楚。
王小波作亂之初,不過百十人而已,短短十日,就聚眾過萬。
他作亂的號子是‘均貧富’。
他就是借著這個口號,席卷了青城等地。
當有一日,百姓們手里的地被拿完了,再有人喊出‘均貧富’的號子。
你猜猜舉國上下,會不會揭竿而起?
大宋四野,會不會狼煙遍地?”
王曾聽到此處,臉色鐵青。
寇季呵呵笑著道:“我大宋兵制革新前,一百多萬兵馬,有七成在我大宋腹地。他們在我大宋腹地做什么呢?
防著百姓作亂。
我大宋一百多萬兵馬,不去域外迎敵,不去域外收復失地,不去域外開疆拓土,居然守在腹地內防著百姓作亂。
你說可不可笑?”
王曾臉色一下黑的像是鍋底。
寇季長嘆了一口氣,道:“此事貌似就是你們這群文臣搞出來的。你們明明知道百姓們為何作亂,卻不想想如何幫百姓們解決問題。
而是一個勁的募兵,一個勁的往地方派兵,鎮壓著百姓。
為的就是維護你們背后那些豪門大戶的利益。
而在朝野上下口口聲聲喊著要為民做主的,也是你們。
你們還能要點臉不?
你們把百姓們逼到了冤案平反,也要跪在地上稱呼你們一聲青天大老爺的地步。
你們把百姓們逼到了稍微主持一些正義,百姓們便為你們歌功頌德千百年的地步。
你們還為此沾沾自喜?
你們吃的是百姓們繳納的稅收,享的也是百姓們血汗換來的富貴。
你們為百姓們做事不是應該的嗎?”
王曾聽到此處,已經羞愧的無地自容。
寇季卻越說聲越高,“十個百姓作亂,你們能夠鎮壓,十萬百姓作亂,你們也能夠鎮壓,可十萬萬呢?
你們拿什么鎮壓?
數十年、數百年積攢的怨氣,你們又拿什么去平復?
你們鎮壓得了?
你們平復得了嗎?”
寇季說完這番話,閉上了嘴,正堂內的兩個人陷入到了沉默當中。
沉默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
寇季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你王公為人正直,出仕以后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我的話是重了一些。”
“哎……”
王曾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道:“你的話不重,老夫為百姓做的那些事情根本算不上什么。
比起老夫做的小事,土地兼并才是大問題。
可老夫從沒有向朝廷申明此事,也沒有為此事奔走。
甚至在想到此事的時候,還會心生退意。”
寇季遲疑了一下,道:“我也是有感而發,忍不住多說了幾句,你就別往心里去了。”
寇季之所以突然之間說這么多,就是因為提到大宋土地兼并問題的時候,總是想起大宋的一些史料。
比如大宋在用兵方面,被人欺負了。
就總想著練新兵,建立新軍,一雪前恥。
可卻很少成功過。
偶爾有那么一兩個冒死去練新兵、建立新軍的,幾乎都被朝堂上的大佬們給捏死了。
而從頭到尾,大宋的官員們都沒有提到,將大宋腹地的兵馬拉出去,以戰練兵。
那些兵馬一直留在大宋腹地,留了幾百年,一直防著百姓。
此外,大宋經歷的慶歷新政、王安石變法,兩次革新,針對土地兼并的律法提了一籮筐,卻依然沒有人提議,先將百姓們脖子上的刀拿下去。
刀在百姓們脖子上架著,握住刀柄的是權貴、是豪門大戶。
你們改的什么革?
又憑什么成功?
敢不敢拿開百姓們脖子上的刀,讓百姓們鬧一場?
然后看一看你們治理下的太平盛世,到底是怎樣一個太平盛世?
史書上大宋的能臣賢良倒是一大堆。
朝朝都有。
只要是能叫響名字的,在史書上的評價都是賢良。
將刀架在百姓脖子上治理百姓,算什么賢良?
真正的賢良那是在君王昏庸的時候可以慷慨赴義的。
真正的賢良那是能輔佐君王治理出冠以年號的盛世的。
比如貞觀、開元、洪武、永樂等等。
大宋能叫響的年號有哪一個?
王曾不知道寇季心中所想,他只對寇季的話深有感觸。
王曾鄭重的盯著寇季,“老夫此次單獨見你,就是有一番話想要告訴你。如今聽了你的一番言論,就更應該告訴你。”
寇季道:“王公直言!”
王曾雙手放于身前,恭恭敬敬的對寇季一禮,“你和官家處理土地兼并的問題,請算上老夫。老夫雖然年邁,但尚能為百姓出一份力。
若是你和官家覺得老夫礙事,可以將老夫發配到地方,老夫也想像李迪一樣,再為我大宋治理出一處糧倉。”
寇季見此,嚇了一跳,趕忙撲到了王曾身前,“王公,你這就折煞我了。王公愿意冒著得罪天下權貴和豪門大戶的風險,陪著我和官家一起解決土地兼并的問題。
我和官家歡迎還來不及呢。
又怎么可能嫌您礙事?”
王曾直起身,盯著寇季,認真的道:“老夫雖然是主動入伙,但也有一個條件。”
寇季哭笑不得的道:“王公,我們做的是為百姓謀福的事情,又不是扯旗立山頭,還入伙?
你猜官家聽到此話,會不會罵人?”
王曾并沒有被寇季的俏皮話逗笑,而是盯著寇季正色道:“能不動刀兵,盡量就別動刀兵。若是非要動刀兵,你和我皆可殺人,也皆可承擔惡名,唯獨官家不能。”
寇季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我又不是初入朝堂,知道維護官家聲譽的重要性。”
王曾跟著嘆了一口氣,“我們承擔惡名,若是鬧出了大麻煩,官家還能想辦法兜住。可若是官家擔上了惡名,那就沒人能兜得住了。”
寇季點頭道:“我懂我懂……”
王曾感慨道:“老夫給人當的大半輩子先生,到頭來卻被你小子給教育了。以前總覺得你小子不學無術。如今才知道,你小子有大智慧,有大學問。只是你的智慧和學問不在書里。”
寇季哭笑不得的道:“你就別奉承我了,我有什么學問。”
王曾笑了笑,又搖了搖頭,并沒有說話。
有沒有智慧,通過寇季的成就就不難看出。
有沒有學問,看一看寇季做的事情就知道。
寇季明顯有智慧、有學問。
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有一顆為百姓謀福之心,其中不參雜任何私利。
寇季見王曾又是發笑,又是搖頭的,就知王曾心里認定了他有智慧有學問。
他也懶得狡辯。
因為沒有用。
寇季在王曾笑了一會兒后,突然開口問道:“王公啊,你說說,官家突然派遣你到遼陽府來,又讓你代他傳旨,將王爵的儀仗賜給了我們,卻不賜給我們其他的,官家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王曾聽到這話,笑著道:“等你到了保州,你就知道了。”
寇季一愣,沉吟著道:“官家難道是要……”
王曾不等寇季的話說完,就幽幽的道:“人不能太聰明了,太聰明了容易浪費別人一片苦心。”
寇季尷尬的一笑,趕忙轉移話題,“朝廷派遣的遼陽府等地的知府什么時候能到?官家招募的兵馬什么時候能到?”
王曾盯著寇季沒有說話。
寇季坦言道:“他們要是趕六月也到不了,那他們今歲就沒辦法種出一粒糧食。到時候就要朝廷養著他們。”
寇季口中的他們指的是那些兵馬。
當然了,在兵馬抵達之前,官員們得先到位。
不然沒人管理百姓。
分配到各地的禁軍將士倒是能暫管。
只是他們終究不如那些牧民之官懂得治理百姓。
王曾沉吟了一下,緩緩的嘆氣道:“你可是給朝廷出了一個大難題啊。朝廷現在都已經無官可派了。
為了給此地湊足了官員,官家將文昌學館內的學生給抽空了。
你祖父為此沒少進宮去找官家麻煩。
官家避而不見。
你祖父就跑到了太學和國子監去搶學生。
但凡是在國子監和太學內表現稍微出眾一點的,都被你祖父給強行綁到文昌學館里去了。
太學祭酒和國子監祭酒是敢怒不敢言。
每日里只能去找官家哭訴。”
寇季聽到這話,樂呵呵笑道:“官家還真是會挑人,文昌學館的學生,出仕以后,比太學和國子監的學生好用多了。”
王曾盯著寇季道:“官家不僅抽調了文昌學館的學生,還抽調了一部分朝中官員。”
頓了一下,王曾沉聲道:“張知白便在此列。”
寇季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的道:“張公?官家罷了他參知政事?”
王曾搖頭,道:“官家向我們三人透露,說你還朝以后,有意讓你遷入政事堂。你入政事堂,我們三個人當中,必然有一個人得給你騰位置。
呂夷簡是肯定不會給你讓位的。
老夫現在離開政事堂,有些不甘心。
倒是張知白灑脫。
他在知道了此事以后,主動找官家請辭。
官家答應了他辭去參知政事的官職,但是并沒有放他告老。
而是任他為東北諸府巡察,坐鎮上京城,督官東北民政。”
“諸府巡察?”
寇季有些意外,“幾品官,什么職能?”
王曾笑著道:“官家特赦的,不長設,唯有用到的時候才會設立。張知白應該算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常駐一地的巡察,正二品的官,巡察各地民政,撥亂反正。”
寇季緩緩點頭。
就是一個權力更大一點的欽差。
大宋如今治理下的府諸多,最遙遠的地方距離汴京城有萬里之遙。
朝廷難免有鞭長莫及的時候,確實需要一個此類的職位,時不時的到地方上巡察。
寇季笑著道:“有張公坐鎮此地,那我就放心了。”
王曾又好氣又好笑的道:“張公對你可不錯,對你家那個崽兒更好。你搶了他的位置,你還笑得出來?”
寇季淡淡的笑道:“我未必搶的是他的位置。”
王曾一愣,微微瞪大了眼。
寇季低聲一笑。
二人皆沒有說話。
但是雙方都明白對方的心思。
參知政事的位置既然容不下寇季。
那就只能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了。
寇季要搶,搶的也是呂夷簡的位置。
二人聊完了正事,又說了一些私話。
到了入夜以后。
寇季在遼陽府城主府,舉行了一場接風宴,為王曾接風洗塵。
邀請了種世衡等人一起參加了宴席。
眾人心里都高興,所以喝了個酩酊大醉。
期間,王曾吟了一首詩。
種世衡即興做了一首。
高處恭鄙夷種世衡做的詩太粗俗。
雙方動了拳腳。
到最后,朱能等人也被扯了進去。
寇季也沒能幸免遇難。
于是乎。
次日。
起床以后。
寇季盯著一個熊貓眼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誰打的?!”
寇季面對著種世衡等人,厲聲質問。
種世衡等人無人應答,紛紛裝聾作啞。
“行了,昨夜大家都喝了一個酩酊大醉,又沒有仆人在,也沒有其他人伺候,根本沒人知道。
只要人家不承認,你永遠抓不到兇手。
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啟程吧。
官家可在汴京城里等著你們呢。”
王曾出來從中說和,寇季才放棄了追查毆打他的真兇,吩咐種世衡等人下去整頓兵馬,準備班師回朝。
種世衡等人在打仗之余,將遼地和高麗洗劫一空。
所以他們在班師回朝的時候,所攜帶的財貨就有點多。
有多少車沒數,各式各樣的值錢的東西,以及金銀財寶有多少,也數不過來。
唯一能數過來的就是押送那些東西的將士。
五萬。
整整五萬將士。
搭配了足足三萬多俘虜,才勉強將那些東西全部裝車,并且押送上路。
王曾看著那長的一眼望不到頭的車隊,呢喃自語,“我們還在汴京城為國庫空的跑耗子發愁,你們卻已經搶到了足以撐破國庫的錢財。”
劉亨正在跟寇季攀談,聽到了王曾的話,忍不住道:“我之前洗劫上京城的錢財,早已運回了汴京城,不然更多。”
王曾瞥了劉亨一眼,淡淡的道:“那些錢財正是老夫親自去點收的,老夫自然知曉。”
劉亨聞言,沒有再開口。
寇季則有些意外的盯著王曾道:“國庫里的錢財花完了?”
王曾翻了個白眼,“你們數十萬人在外征戰,每日里耗費多少錢糧,你們心里沒數嗎?官家可是發話了,就算是掏空了汴京城,掏空了大宋各地的常平倉,也不能讓你們中間任何一個人餓著。
為此,他還讓宮里一些宦官,專門趕到各地去監督此時。
并且隨時向他稟報各地的消息。
我們只能硬著頭皮從國庫里掏錢,國庫里掏空了就去掏封樁庫。
封樁庫掏空了,就去一字交子鋪借貸。
如今國庫空了,封樁庫也空了,各地常平倉空了九成。
還欠著一字交子鋪四百萬貫。
朝廷此次為了應對戰事,可是掏空了所有家底。”
寇季鄭重的道:“但燕云我們拿回來了,遼國也是我們的了,高麗亦是如此。”
王曾點著頭,感慨道:“是啊!燕云拿回來了,遼國和高麗也覆滅了。他們的疆土,如今已經成了我們的疆土。
我大宋的疆土,比盛唐,也不承多讓。
如今的大宋,才稱得上是天朝上邦。
如今的大宋,才是大宋該有的模樣。”
寇季笑著點了點頭。
身在大宋十數年。
他能體會到宋人對強大的渴望。
也能體會到宋人強大起來以后,心里有多么自豪。
大宋吃夠了苦頭,如今再得甜頭,才知道那甜頭到底有多甜,才知道那甜頭到底有多迷人。
寇季和王曾說完了話以后,就帶著人一直在打點行囊。
寇季出門的時候帶的東西不多,可是回去的時候東西貌似有點多。
手下的人總愛在他面前獻寶,繳獲到了稀世珍寶,總要拿到寇季面前得瑟一下,又或者主動獻給寇季。
寇季也沒有客氣,全收入到了囊中。
但不是他貪財,主要是好些好東西,他都沒見過。
畢竟,后世雖然發達,信息雖然廣,能見到的東西也多,可一些早已消失在歷史長河淹沒的東西,根本見不到。
比如東海女直部族收藏的已經亡國的渤海國的王璽,再比如大唐女帝武曌賜給渤海國國主的一面金牌,以及李治用過的一柄唐刀。
還有什么新羅王的面具,耶律阿保機的畫像等等等等。
失傳的東西太多了。
寇季有幸見到,自然要好好的收藏。
當然了,比起寇季收到的東西,寇天賜收到的更多。
寇季收東西,有受賄的風險,送東西的人也有行賄的風險。
可是寇天賜不同。
那些軍中大佬,不是他叔叔就是伯伯,要么就是爺爺輩的。
不存在受賄和行賄的可能。
別人也挑不出什么錯。
所以他們得到了好東西,見到了小輩,自然是毫不客氣的往其懷里塞。
有過分的一送就是一整車。
所以寇季的東西,兩個箱子就裝滿了。
寇天賜的東西足足裝了五車。
寇季眼睜睜的看著寇天賜招呼著自己的親隨們過去幫他搬東西的時候,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特么的,我就是個打工的!”
還好有一個人比他更慘。
不然寇季真的要考慮懂用幫寇天賜存零花錢的借口,沒收了寇天賜‘受賄’所得。
那個最慘的人就是趙潤。
他身份雖然高貴,但是軍中上下,沒有一個人給他送東西的。
因為軍中將士給他送東西,意義不一樣。
哪怕是沒有任何心思,只是單純的送一個東西給趙潤樂呵樂呵也不行。
一些心懷叵測的人若是知道了此事,一定會十分險惡的解讀此事。
給趙潤栽贓一個結交軍中將士,圖謀不軌,給軍中將士栽贓一個刻意結交嫡長皇子,圖謀不軌,輕而易舉。
事情鬧大了,非要殺人平息的話。
鐵定殺的是軍中將士。
因為趙禎除非是瘋了,不然不可能殺嫡長皇子。
就算他真的瘋了,非要殺,滿朝文武也不會同意。
也正是因為如此,軍中將士不可能有人給趙潤送東西。
最后還是寇季看趙潤可憐,送了一方唐朝的古硯,據說是唐高宗李治賜給新羅國貞德女王的國禮之一。
新羅被高麗滅了以后,就被高麗王收入到了高麗皇宮中當了藏品。
此物是高麗派人到遼陽府議和的時候,送給寇季的禮物之一。
寇季是趙潤的先生,送趙潤一方古硯,其他人也挑不出錯。
趙潤站在遼陽府城主府門口,眼看著寇天賜那裝滿了一車又一車的東西,再看了看自己手里捧著的硯臺,陷入到了深深的懷疑當中。
難道我是一個假皇子?
“要不我分你一車?”
寇天賜在裝好了自己的東西以后,見趙潤一個人站在那兒發呆,便走上前,拍了拍趙潤的肩頭,大方的說。
趙潤回過神,不屑的撇嘴道:“一些俗物而已,我要多少有多少,不需要你送。”
寇天賜點了點頭,笑著道:“既然都是俗物,那你這方硯臺能不能送我?”
趙潤瞬間瞪起眼,雙手緊緊的將硯臺抱在懷里,“你想得美!”